第32章

  金针、银针分别收入特制的针囊,竹笛轻轻擦拭后插入腰间的绸带。每一件物品都被她细致地安放,仿佛在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收拾妥当后,她站在窗前,望着月色下的庭院。
  这春天尚有结余,月光如纱,轻柔地笼罩着院中的花草。微风拂过,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笛,心中却难以平静。
  突然客栈外传来金铁相击的声响,她心思一转,拿起竹笛,贴上那客栈窗棂。
  青归玉望向窗外,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身影。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青年,白衣胜雪,长剑如霜,正与数名天机阁死士交手。
  陆归衍的身影在月光下宛若游龙,剑点银芒,寒气逼人。
  他手腕一抖,无妄剑划出一道明弧,剑锋所至,一人的咽喉已被截断,鲜血喷涌而出。另有死士从侧袭来,陆归衍身形微侧,剑尖轻挑,那人还未近身,便已被剑锋贯穿胸膛。
  第三人怒吼一声,挥舞着长刀直劈而下。
  陆归衍不退反进,无妄剑锋利无加,寻剑逐刃,那刀应声而断。
  客栈高楼,
  金声公子独立于描金画彩的飞檐之上。夜风拂过,丝刃从他手间垂落,覆着霜气,在月色下旋起靛蓝寒光。
  沈镌声面色本就轻薄苍白,剔透若湛露之晞于朝阳。此时独自高檐而立,其后有明明穹空,如众星之拱锁北辰,在夜色中显得孤寂而不可及。
  他显然运着寒功,朱砂针痕在一侧隐隐显现,罕见地锁起那好看的眉,目光紧盯着客栈门前。
  “让路。”
  剑吟长鸣着撕开夜色,白衣青年手腕一振,剑尖血珠飞溅,那人已经应声倒地。
  陆归衍环视四周,这些死士虽有包围,却被他的剑意所慑,竟一时不敢上前。
  月华如练般倾泻在白衣青年肩头,陆归衍收剑回时,青白色的弟子长绦在腰
  侧轻轻摇晃,如柳丝般掩过他持剑的手边。
  他目光扫过危楼上的沈镌声,言语仍然安稳似冰泉漱玉,
  “今日不是来取你性命的,沈阁主。”
  陆归衍垂下眸,看着剑脊倒映的斜月,月光将他清隽的面容映得一层冷霜。
  随即抬起头,那清澈温润的眉目正带着凛冽的杀机。
  “小师兄!”青归玉心里一喜,伸出头,在客栈楼上对他喊道。
  金声公子好像刚刚发现她在那里一般,那目光冷冷的转向她。
  看了一会,又从高檐上俯视,神色显得愈发深幽,他微不可察地侧了侧头,那发丝轻轻一晃。
  “此处危险。”
  陆归衍反手持剑,扬声应道,叮叮数声清响,荡开数枚蚀骨钉,“不可再近药王谷。”
  剑气如寒泉倒灌,将追来的三名天机阁门人荡开几步,说话间无妄剑锋已挑破第四人的咽喉。那剑法仍然如昔日谷中与她练剑时一般灵动,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在舞剑。
  又有死士抢步上前,陆归衍皱起眉,冰溪洗脉诀运起,那剑光自身边引处,如湍泉一般横流逆折,腾转迎略。
  无妄剑周旋间剖截血光,四下鲜血喷涌。
  白衣素服的青年立于这一片血泊中,陆归衍抬起头,向她望过来。
  青归玉窥得这个机会,已旋身踏上窗棂。
  高檐上,沈镌声身形微动,斜斜的月光映照下,这金声公子竟是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那张平素从容漂亮的脸上此刻布满阴霾,仿佛被夜色浸染的玉石。
  “李称金!”他猛地转头,玄衣凌着夜风猎猎飞扬,发间明丝在身后划出长长的弧度,厉声道,“嘲风!”
  金声公子轻身纵下高檐,说话时齿间好似蓄着淬毒的冷冰,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寒声道,
  “把青姑娘带回去!”
  四下皆有菱花细镖激射而起,将有数十上百枚,几乎能罗布半个天空。灰影应声而动,那唤作嘲风的驼背老者身形诡谲,佝偻的身影鬼魅般自楼侧倒悬而下。
  青归玉心念电闪,手上一振,数枚长针射出。残荷听雨步运起,她将翠竹点上横栏,借力翻身而过。
  金丝刃如星流电迫般袭来,陆归衍身影闪动,一起一伏,护在青归玉的身前。
  菱镖被剑气激荡,恰似飘风卷骤雨,微茫地零落飞过。
  嘲风的匕首甫从旁边闪出,白衣的青年已如孤鹤掠水般倒卷而上,眉目冷冽,剑尖在她足前划出半轮长月。
  他飞旋过身,一手引着剑诀,剑尖直指,琅玕轻响时,一迎一挑,又曳起素带薄裳。无妄剑剑光涌处,有流泉相击,白云相遏。
  青归玉刚刚抬起竹笛,金声公子却已从后欺身而来,玄衣翻飞间,他的发丝有些散乱,她猛地回头,对上那苍白绝望的脸,以及一双美丽而险恶的眼睛。
  玄色衣袍动处,沈镌声手指一翻,弦光流离,若追明月,那金丝交缠的手便要来挟扣她的双臂。
  青归玉早就防着他这下,将手一拂,淬药的铜环闪动,金丝所触之处,几声轻响,便蚀得断成了数段。
  沈镌声目光一扫,脸色仍然冷漠,却好似浑然不知,又或是全不在乎,仍然直直向她戴着铜环的手覆了下去。
  若是直接相触,他手上皮肉恐怕都得被蚀得焦黑见骨。
  青归玉这惊吓倒是非同小可,心思微转,抿了抿嘴唇,用拇指将那铜环淬药处旋了一旋,避过了他的指尖。
  只是这样她便被一手抓住。
  沈镌声怔怔地,抬起头,看向她。而后嘴角牵动,对着她堪堪笑了一笑。
  相比而言,恐怕是重逢至今,天机阁主笑得最困苦的一次。
  因为那神色既不安定,也不深沉。
  “沈镌声。”陆归衍缓慢地摇了摇头,长剑回收,横于身前,那语声清冽而平稳,
  “你在怕什么?你又能瞒过多久?”
  他忽然翻转无妄剑柄,孤冷如一泓灵泉般的剑尖,挑起半截金色丝线。
  “为何不敢告诉她?前日药王谷主暴毙。”
  青归玉心里咚的一跳,猛地攥紧竹笛。
  心脏重重撞在肋骨上的闷响,几乎压过兵刃相接的铮鸣。
  无妄剑剑光截明,残月映照之下,听见他手按长剑,冷冷的道,
  “——寒丝穿颈。沈阁主,天下可有第二人会这武功?”
  第32章
  其时已近深夜,客栈楼下,四面刀剑仍然反着月光。冷冽的寒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仿佛连空气都在此刻凝固。
  这些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包围而来,自己又将如何再次脱身,有一万个思绪在她脑海中翻涌,但青归玉却了无心思去考虑这些事。
  师父死了。死于寒髓功所发的丝刃。
  而这寒丝度刃的法子,几乎算是她当年在药庐中亲手所创。
  青归玉脚下一软,当时便要摔倒,急忙用竹笛支向地面,试图借一借力,立时被陆归衍扶住。
  陆归衍低头看着她,那神态趋于悲悯,发间有些银丝垂落,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他容颜冷清,温和里带着些工整而陌生的疏离,如同被些许飞雪点落的梅花。
  “小师兄,”她抬起头,唤了这一声,却不知道接下要问什么,心下一片茫然。
  七年过去,一切都不一样了。她还能记起陆归衍昔日在谷里练剑时束发的样子,少年墨发高挽,剑光如水,白縠流纨,垂以为裳。
  那时候的小师兄是少年意气的,绝不是如今这般唇角微抿,带着一种近乎禁欲的疏离漠落之感。
  这七年以来,世殊事异,人事更变,却万万没想到如今就与师父这么天人永隔。
  真的么?但是小师兄不会骗她。
  青归玉从十岁起拜入师门,此后便在药王谷长大。
  她犯的错,当年本应该斩断三指,后来保住十指逐出谷去。在叩别师门时,她扬起头,对师兄师姐们是这么说的:
  “师恩深重,如海如山。”
  现如今,师父是不是沈镌声所杀,是被谁所杀,她现下脑子昏乱,万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但寒髓功这凌冰覆丝,拂血凝刃的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是七年前药王谷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只是满心自负的,名叫青归玉的少女。
  她哀恸绝望,此时此刻,既没想到沈镌声,也没想到陆归衍,什么天机阁,药王谷,一万个人,一万件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师父死了。而她只想着她自己。
  若是世上本没有她这个人,若是她没有私下救过那个身中寒毒的少年,若是她不曾在他面前炫耀般地出什么凝冰悬丝的主意——
  药王谷主横死于金声公子的独门武功。
  难道金声公子能脱得了干系么?
  抑或是说,难道她能脱得了干系么?
  “我知道青姑娘在想什么,”
  沈镌声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感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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