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青归玉终于明白李称金那句“开屏的孔雀”是个什么意思。
金声公子半身浸在冷雾弥漫的寒水中。这水池通透莹白如玉,玄冰碎屑在他肩头凝成细碎的小片,在水波轻漾间,简直像是某种诡艳的装饰。
濡湿的乌发缠绕的锁骨处,仍然被他钉着几颗蚀骨钉,泛起点病态的潮红。他也不在意,倾身倚上池沿,湿漉漉的睫毛底下,那双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眼珠上笼着层水色,倒真像是蒙了七年的琉璃薄翳尽数化开。
沈镌声打从多年以前,就知道他自己很好看。
好看。巫蛊般的魅力。完完全全卸下了所有的防备,虔诚地奉上一种近乎危险的吸引。
世间绝妙的美人计诱饵。
青归玉的耳根瞬间发烫,下意识地别开视线,“你的眼睛好了?”她疑惑地说。
“真的好了?”她突然想起什么,急着问,“这些年,你瞎过几次?”
“嗯,”沈镌声绕过了这个问题,她的反应显然不让他满意,“靠着血脉逆行,全凭这池冰水吊着命。”
乌黑的长发顺从地贴在肩背上,这青年抬起手,用金丝挽起散落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牵动肌理,有些水珠循着向那线条分明的腰腹流落,在雾气中勾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过来些,你站在坎水位要结冰的。”他笑吟吟地道。
这话不知道真假,但没必要冒这个风险,于是她向前走了两步。
水波忽然漾开细纹,沈镌声沾着冰屑的指尖擦过她袖口。青归玉要退已来不及,被他拽着裙角踉跄了一下,好险没栽进池子里。
“青姑娘,”他在池沿抬起头,仰望着她,尾音带着薄雾浸润的沙哑,
氤氲的昏蒙中,寒髓功聚起的一些冰纹自心口蔓至颈侧,与眼尾那颗朱砂针痕相映。
“你为什么不多问一点呢?我是你的蛊奴,你想要什么?我会给你想办法的。”
金声公子可是太有办法了。
恐怕是天底下最有办法的人。
但情蛊这东西是假的,要拿什么东西换黄帝第三针,换她的命,那自然还是不值当的。
青归玉点点头,“我能让你离我远远的么?”
“青姑娘,”沈镌声也不生气,声音轻柔得几乎像是喁喁细语,“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
他又说了一遍,那双复明的眼睛盯着她,然后他微微倾身,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些病态的吐息,“你真的希望我离你远远的么?”
沈镌声偏过头,目光依旧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那濡湿的黑发贴在颈间,又轻巧地笑了,再次重复着说,“青姑娘,”
玄冰的寒雾薄起,四处都十分冷冽,却有些炽热的东西隐秘地混杂在雾气里,盘桓着向上浮动。
沈镌声低低地垂下他的眼睫,
“你真的觉得,我能离你远远的么?”
那一瞬间,她自己都在佩服自己,当真是坐怀不乱。
但是比起美色,还是活着更重要。
于是青归玉不再看他,揉了揉脸,尽量下去些颊上的红晕,转过头去。
考虑到沈镌声寒毒刚刚发作,因此比起之前那两个耳光,直接走掉其实是轻了不少。
她要走了,但沈镌声的反应却出乎意外。
他却好像真的受了伤。那伤比上次更加严重,如同一条本就鲜红的毒蛇,身上渗出了与自己鳞片相同颜色的血液。
“凭什么。”
这青年的喉结动了一动,有凝着的冰珠正顺着锁骨往下滑,在玄冰池面点出细小涟漪。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垂落的黑发隐没在冷雾中。语调突然有些艰涩,几乎趋近于厌恶,
“七年前,我可以。现在,就不行。”
这声音过于陌生,几乎让她愣了愣神。
药庐里的那个少年单薄而寡言。而金声公子,总是以从容不迫的姿态示人,好似天底下没有什么令他为难的事情。
然而无论何时,以沈镌声的为人,何曾用过如此好恶深重,难堪质问的语气?青归玉细细回想,似乎真的未曾有过。
可在他屡次算计之后,再听他说这些话,却只让人觉得怪异。
“你怎么有脸这样说?和七年前相比?”青归玉侧过头,平静地反问道,“情蛊?金针?”
他沉默了,这屋子里的雾气沉沉浮浮,玄冰的冷感足以透彻人的躯体。
“我不应该是那个样子,青姑娘。”
沈镌声终于开口,扬起头,就像他平常那样,又轻轻地笑了起来,挥一挥手,带起了细微的水声,
“别再记着了。我痛恨那个时候。”
虽然这也是人之常情。普天之下,有谁会不想做如今名震四海的金声公子,而想去做当年她药庐里那个伶仃的少年?
但此话确实把她说的有些难过,以金声公子的才略,问一答十,洞悉人心,恨不得能舌灿莲花,却非要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严酷。
当人终于站到高处时,不愿再面对自己来时的路,也是世所常有。何况少年时在药王谷被收留治病并不光彩,说不定无端还要承了药王谷弃徒这个人情。
即使沈镌声不想让她再活着,也倒
并不是不能理解。更何况他直到如今还必须尝试靠她换命,无端对以前的恩情生出些厌弃,人之常情罢了。
她如此开解自己。
青归玉叹一口气,平心而论,当初虽然分别得不太愉快,但那些日子里,她确是没怎么苛待过他的。
最多也就是与他开点稍微恶劣的玩笑。
第29章
但此事委实有些过于恐怖。这位以算无遗策,手段狠辣而名满江湖的天机阁主,试图对她出卖色相也就罢了,
更可怕的是这色相居然没卖出去。
空气中仿佛有冰渣凝结,每一口呼吸都似能割破喉咙。
像他这样的人,头一次卸下了那些危险的丝刃,解开了那件深不可测的玄衣,将淬了毒的温柔,与惊心动魄的美貌,毫无保留地铺陈在这薄雾缭绕之中。
当金声公子不得不仰仗皮相惑人时,这处境就已成了血腥气与暗香交织的深渊。
饶是沈镌声的语气再安闲平静,话语也分明能显出恼怒,青归玉自不可能触这个霉头,她赶快弯下腰,将手里的玄冰匣子放在地上,警惕地退后两步,转身就走。
然而那青年的情躯冶态,实在是过于好看,好看得令人窒息。说一点不为所动,那是绝不可能。惹得她脸红心跳,脚底下也有些散乱,没走出几步,就被旁边衣箱磕了一下。
*
于是七年前的她低下头,俯身合上衣箱,看着榻上那个少年。
这药庐距离药王谷的弟子居所,还是有不少路程的。
“我要出去啦,”她手指在手心里点了点,算了算时候,对他说,“啊,大概得将近一个时辰罢。”
“青姑娘,”他立刻问,“要去做什么?”然后似乎觉得这话有些唐突,因此犹豫着又道,“若是因为我,可以不必那么麻烦。”
这少年一直有些不安的情绪,于是青归玉直起身子,走到他旁边,耐心地与他说,对他解释道,
“沈公子的寒毒,也不是一天半天能解的。若是要多住些时候,那我须得去给你寻些换用的衣物。”
“青姑娘要去哪里寻呢?”少年侧着头,安静地问,手指在身前捻着几丝乌发的发梢,“这药庐是你一个人住着的,不是么?”
青归玉摇摇头,“这以前是我师兄独自隐居练剑用的剑庐。现今他年岁见长,师父要他出去游历成名,有时累月不归,这屋子就给了我啦。”
“这样说,我该去找师兄问问。”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小师兄这几年身量长高了不少,我想应该还有……”
她站起身,却突然身形一顿,转头一看,见自己的外衫衣裾正被那少年抓在手里。
“不用了。”少年垂着头,声音低低地说,“青姑娘,真的不用了。”
青归玉转过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别担心,沈公子,”她握一握他的手,笑着道,“我也得去想想办法,总不能让你穿我的衣服吧?”
这少年却没说话,过了一些时候,他仍然攥着她的衣角,试探着,慢慢地说,
“……那……也不是不行。”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手指掩在脸上,但仍然能看见指尖底下,那张清昳的脸几乎变得通红。
看起来显然十分慌张,拉着她衣服的那只手拽的更紧了些,几乎把衣襟都揉皱了。
青归玉见他这极度窘迫的样子,点一点头,对他说道,
“若是不想教别人知道你在这里,那也没关系,我去找些别的办法罢了。”
少年也不再开口,只是扭过头去,躲避些目光,不让她看见他的形色,手里却仍然不愿意松开。
这人当初倒在她药庐门口,来的蹊跷的很,她倒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