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诸人犹疑半刻,仍逡巡不前。既怕让人得了利去,又怕己方吃了大亏。有人信他眼盲是真,却平白更生忌惮;有人笃定这蒙眼缚手必是作态伪装,偏又不敢冒进;更有悚然于他目不能视,手不能举,竟能推演至此,反倒觉得他格外畏怖。
  转去暮色渐深,这等疑心暗鬼愈发浓烈。他盲眼缚手虽然不知真假,却人人都知道天机百变那凝血弦丝厉害,直此诱杀过多少门派高手。
  金声公子这身病骨闲闲,毫无半点杀伐之气,但其时众人都觉他指尖丝线微颤,各自时时防备他的破缚反击。一时之间,这临时结盟的诸人,个个都希望别人比自己先一步动手,好能教自己明了这金声公子的虚实。
  本是以命相斗的赌徒生意,被他挑起这一丝疑念,转眼便有万绪繁生。
  那道无形的生死丝线,依旧横亘在众人心头,居然无人敢越雷池半步。
  风裹挟着晚间寒意,吹得远处树木枝叶簌簌作响。那数十骑人马面面相觑,为首之人脸色阴晴不定,手中弯刀微微颤动,却迟迟不敢落下。他瞥了一眼身旁同伴,见对方亦是神色疑忌。
  当下真是合适时机么?且不说金声公子自身那虚虚实实,谁又让他落到如此境地?此时人人疑惧,心思散乱,这江湖路远,择个比今日更好的机会,真就毫无可能?
  片刻沉默后,那人终于勒马后退一步,声音低沉,向他做了一揖,也不管他眼睛能不能看见。“沈天机,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但江湖路远,后会有期。”他说罢,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去。
  马蹄声渐起,数十骑人马缓缓调转方向,沿着道路折返,渐行渐远。青归玉透过帘隙望去,见那些人背影渐隐于暮色之中,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她轻舒一口气,转头看向沈镌声,低声道,“他们走了。”
  沈镌声垂下头,乌发散落,沿着蒙眼的绸带迁延而下,贴着他修长的颈项滑入衣襟深处,对她笑了笑。
  青归玉点头,正要吩咐车夫启程,却见沈镌声忽地抬起那双被金丝缚住的手,纤长的手指在唇边轻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动。”他倚在车辕上,看起来仍旧虚弱,这样七分病容,竟能透出来十分风骨,笑道,“青姑娘,我们就此说说话罢。他们总还要有人回来的。”
  青归玉左右看了一下,手上按着竹笛,点点头,“要我去看看么?”
  沈镌声道,“既然偷偷回来,便是不敢妄动。要动手的,早便动手了。”
  青归玉盯着他,说道,“你说要劝他们,这便是你的劝法?”
  金声公子偏了偏头,几缕青丝垂落在蒙眼的绸带上,神情无辜,“如何不是劝他们?这不是听话的很?”
  话音未落,远处骤然传来一阵马嘶,蹄声急促。青归玉一个激灵,横起竹笛拦在身前。
  只见一骑疾驰而来,马上之人身佩短刀,面容黝黑。青归玉定眼看了一看,认出竟是寿宴上,暗杀蛟堂雷长老的那个漕帮汉子。
  那人见青归玉戒备,抬手在脸上一抹,随着动作抽曳顿时五官变动,人皮面具的易容销下,露出一张少年面容——原来便是天机阁那个称作“蒲牢”的少年。
  “公子,”他在马上对着沈镌声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前方“霸下”楼魁首已前来迎接。”
  沈镌声点点头,青归玉循着蒲牢的来处看去,只见十余骑簇拥着一辆装饰华美的油壁车,轧轧向此而来。
  那车到他们前面停驻,油壁车的车帘猛地掀开,跳下一个人来。
  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身着华服,衣服头发上缀着不计其数华丽繁复的簪缨耳环,多少璎珞首饰覆满全身,却难掩一些稚气。
  “没死人?”
  这介于少女和女孩之间的小姑娘跳下车辕,伸着脑袋,垫着脚尖,朝四下张望,“我霸下楼带着这么些人来替公子善后,这里居然没个尸首?”
  沈镌声笑着掩上唇,他虽然不能视物,却好似知道青归玉在哪边似的,朝她那儿侧了侧头,咳了两声。
  那少女看着金声公子,一脸了然,甚至翻了个小小的白眼。随即转向蒲牢,气呼呼的直视着他。
  “傻子,傻子!”少女伸出一根戴满金翠的手指,指着那称号蒲牢的少年怒道,“这般行事,毫不稳当,竟然能教人追上?要当天机阁蒲牢楼魁首,怕不是还嫩的很呢!”
  这少女如此年幼,指点起来居然毫不客气。语气十足凶狠凌厉,那少年低着头,好像很是局促,又好似十分怕她。
  她说完这话,又转向青归玉,道,
  ““霸下”楼魁首,可不好听了,”少女背着手,娇声娇气地对她说,“可别这样叫我。”
  “姐姐叫青归玉,我叫李称金。未必是真名,也不好说全部是假意。”少女向着她低一低头,又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笑道,“咱们各退一步,我不去问姐姐,姐姐也莫来管我,这样可好么?”
  这小姑娘为人说话都十分奇特,青归玉暗暗纳罕,于是对她笑了笑。
  “姐姐,”自称李称金的少女点了点头,瞧了她一眼,转过身去坐上油壁车辕,环佩叮咚,两只精致的绣鞋在下面晃晃荡荡,对青归玉说,
  “此去药王谷,称金替姐姐安排。但劝姐姐多留在我们阁主身边几天。”
  她那乌黑的眼珠一转,撇了撇嘴,狡黠地笑道,
  “怕是能省下多少人命。比起包下整个渝州城的医馆,治上个十年八载,积攒阴德还要快些。”
  第28章
  中州城北邻药王谷烟岚,南接帝京御道,较之渝州繁华许多。长街两侧,朱漆雕梁画栋,珠玑罗列,商旅往来络绎不绝。
  青归玉踏入城中,心中却隐隐不安。这客栈鎏金走彩,倒与那满身佩环的少女风格颇为相似。她与李称金同行一路,愈发觉得这位少女举止间透着古怪。
  即使是公卿世族,豪商巨贾家的小姐,也没有打扮得如此富丽繁杂的,浑身配饰多到几乎接近庸俗唐突的地步。
  “嘲风”“蒲牢”之外,这华服少女便是天机阁九连楼,魁首九龙子之一的“霸下”李称金。
  “霸下楼掌管天机阁诸条商道,”李称金声音清脆,垂珠连饰在她身前晃悠,金累丝缀着的流苏也随之乱颤,“姐姐,但我不愿意你问更多了。”
  “与其留在我这里,不如去见见我们公子。”少女皱起眉,把一个镂花匣子望她这边一推,那双灵动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她,
  “免得他像只呆头呆脑的孔雀似的,前前后后到处开屏。”
  那可是号称天机谋主的人,沈镌声无论如何,也与“呆头呆脑”这四个字扯不上半点关系。
  青归玉接过那个匣子,入手极寒,有点好奇,于是问她,“这是什么?”
  “玄冰。”李称金又狡黠地一笑,“姐姐别弄丢了。当年天机阁凿空半座雪山得来的,为此甚至让人家整个门派陪了葬。”
  她摆了摆手,续道,“姐姐别这样盯着我,那时候称金可还没出生。天机阁多少孽帐?我才十四岁呢,我可不替人背这个骂名。”
  李称金低下头,继续翻她的账册,使手指虚空朝门那处点了点。
  青归玉掂一掂那玄冰匣子,记起那天沈镌声用它置于手炉中迎敌的事情。
  这倒也容易猜想,他的寒髓功在这七年里几乎大成,如今还能堪堪保住这条性命,除了和当年一般的蚀骨钉钉骨,想必天机阁还是有些别的手段。
  她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推敲这玄冰的用法,如何理脉,如何循气,最终觉得有些不妙,这不过是以毒攻毒的旁门外道,用着玄冰暂且吊命,哪有不加倍蓄积寒毒的道理?
  但却总也没想到,这玄冰是用来浸浴的。
  青归玉抱着竹笛,绷着脸,在门外头走过去,又走回来。踱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掐死之前因为一时好奇而答应李称金的自己。
  玄冰匣子极阴极寒,拿在手里简直烫手,这可恶的责任心。
  最后青归玉扶了扶额,打起精神,敲响那房门。
  “来送东西,本来还想问一问,”她停顿了一下,“但我认为那些袭击者的来路,沈天机也不会告诉我。”
  “青姑娘,”
  她愣了一下,从未听过沈镌声这般浸着水汽的哑音。素日里清越如击玉的声线此刻如同沉在寒潭深处,青归玉挠了挠头发,指尖死死扣住竹笛。
  “当然不会告诉青姑娘,否则我还有什么价值?”言语里颇是掺了些悲哀的意味。
  但这悲哀却没有持续多久。
  就听见他轻轻地说,“我的眼睛好了,你要不要来……看看我?”
  眼睛好了?
  怎么可能?
  青归玉心里十足疑惑,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竹笛在掌心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站在门外,一时间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被扑面而来的寒雾激得后退半步,温度急变,玄冰匣子突然发出清脆的喀嚓声,房内雾气缭绕,寒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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