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这就十足是在撒谎了。
七年过去,不要说金声公子这等脱胎换骨般的剧变,就连她青归玉自己和师兄师姐们,也变了很多很多。
但是跟他争辩这些,也毕竟无用。
青归玉叹了口气,捻了捻竹笛,对他道,“算了。你赌我心软,我赌你短命。”
金声公子抬手覆上心口,蒙眼黑绸下,唇角微扬,“如此青姑娘稳赢。姑娘未必心软,我却一定短命。”
竹笛轻叩椅沿,发出清脆声响,青归玉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我可不觉得一定稳赢。只是若沈天机肯好好说话,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她细想了想,补道,“譬如让我打些哑谜,甘遂白及之类。”
沈镌声闻言失笑,唇角微扬,却带着几分讥诮,“哑谜?”他的声音低沉,像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带着一丝明明白白的嘲讽,反问,
“难不成要我直言去找陆归衍?”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中透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
“那青姑娘不如直接杀我。”
自打多年前,他便与陆归衍以命相搏,生死相争,那场惨烈的厮杀她是亲眼见过的。只是这些年,她一直未曾有机会问起缘由。即便是陆归衍,对此也绝口不提,搞得她也不好直说。
如今被沈镌声这样一搅,将这段积年旧怨硬生生打扮成了争风吃醋的风月戏码,她更觉无从开口。因此听他这样说,青归玉只是抬手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并不打算与他细探。
不管怎样说,金声公子是不可信任的。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精心编织的网,稍有不慎便会落入他的圈套。因此她并未回答,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沈镌声的眼睛虽然盲了,却仿佛能透过那层黑绸,窥见她心中所思。
“青姑娘,你若想杀我,不会比以前更难。”
蒙着眼的青年轻声说,抬起那双覆满繁复金丝的手,贴到唇边,唇角微微翘起,对着她盈盈一笑。
随即他张开口,用舌尖轻轻勾住手上的金线,缓缓将其引入微启的齿间。金线从他口中缠绕,一圈又一圈,最终紧紧捆缚在他的手腕上。
丝线在腕骨处缠绵地收束,金声公子就这样用他那晶丝,将自己的双手紧紧缚住。最后,他喉结微微一动,轻轻吐出口中的丝线,笑意更深。
那双被黑绸覆盖的眼睛依然凝视着她,语音低浅,情态柔和,恰如神妃捧心,谪仙春梦。
“青姑娘,我这样绑起来罢了,别害怕我,好么?”
这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又间杂着几分暧昧,仿佛在邀请她堕入一场迷局。
青归玉被他惊得目瞪口呆,几乎愣住。
“不是,”她慌忙摇摇手,被他吓到了,立时又想起他看不见,便赶快接着续道。“也不必这样。”
沈镌声慢慢地摇了摇头,那眼际黑绸边散下几缕发丝,他笑着说,
“我愿意的,青姑娘。像这样绑着,我逃不掉。”
玄衣下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声在马车的摇晃杂音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你若不放心,可以再紧一些。”这金声公子轻声说道,声音里压着一丝隐隐的喘息,仿佛在呈递上他的命运。
让青归玉甚至有点恐惧,即使他的眼睛看不见,似这样以退为进的示弱仍让人发怵。
她有些理解了为什么江湖中人人都敬怖这病弱的青年,头一次领教了金声公子愈显虚弱,便愈近乎于侵略性的掌控。
青归玉一时间沉默不语。沈镌声也不急躁,也不要她回话,就这样安静地,蒙着眼缚着手,倚在她身边。
马车依旧在颠簸中前行,忽然间猛地一顿,将她重重地晃了一下,险些撞上车壁。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高亢的呼喝,夹杂着杂沓的马蹄声。
就在此时,一支响箭裹挟着尖锐的呼啸,破空而来,直直窜入马车窗内。青归玉心念如电,手中竹笛倏然扬起,笛梢轻挑,循着那箭势,将响箭轻轻拨落,
她指尖在腰间针囊上一拂,数枚金针已悄然扣在掌心,体内轻功运转,便要跃出马车迎敌。然而身形刚动,却觉一股力道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她转头看去,是沈镌声。
“放开,”她急声道,试图挣脱他的手,“先在这里,让我去想想办法。”
话音未落,她忽然恍然大悟,赶忙转过身,衣裾轻摆,低下头去,便要为他解开腕上的金丝绑缚。
沈镌声却摇了摇头。见她俯身靠近,他便顺势将头倾了过去,几乎贴在她的耳畔,轻轻地说,
“青姑娘怕我死了。”
他自言自语般地低语,随即轻轻笑了起来,笑声细碎而愉悦,仿佛在享受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青归玉看着他,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试图让他清醒些,“沈镌声,你是完完全全疯了么?”
“或许,”他仍然笑着,眼上虽被黑绸遮掩,却仍然看得出那微妙的弧度,
“但今日真的很好,死了人便不吉利了。这样罢,我去劝劝他们,让他们回去。”
说罢,他缓缓站起身,倾身向前,抬手轻轻搴起马车的帐幔。夕阳的暮光骤然涌入,将他整个颀长的身形都浸满金辉。
那突然的光线让青归玉微微眯了眯眼,却见沈镌声毫无反应,随即记起来他的眼睛依旧看不见。
“沈镌声!”她低声道,虽然如此,仍旧有些放心不下,“你要这样出去?”
金声公子就这样蒙着眼睛,缚着双手,
“嗯。”他笑着回头对她说,“这样就好。”
第27章
暮色沉沉,残阳如血,将车道映得一片斑驳。
青归玉伸手欲拦,沈镌声却已掀帘而出。
她透过帘隙望去,只见车外数十骑人马持刀环伺,马上悬镫映着残阳,为首几人各持一双弯刀,目光如鹰隼般紧锁着这玄衣青年。
沈镌声寒毒发作后仍显虚弱,于是靠在车辕一侧,身形微倾。
这位金声公子斜倚着,微微扬起头,蒙眼绸带被风轻拂,苍白的面色在血色残阳里更显病态,缚住双手的金丝在落日余晖中隐约泛着辉光。
他刚在漕帮大展身手,众人皆听说过天机百变那凌厉杀招。如今却双目失明,双手被缚。
两日之内,惊鸿照影,翻作玄凤折翼。
这情形实在诡异凄惨得令人心惊,令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竟不敢轻举妄动。
“沈天机,”为首那人勒马向前,欠身一礼,目光如刀,上下打量着他,“前日漕帮寿宴,金声公子威名远扬,为何突然落得如此境地?”
他顿了顿,冷声道,“敝主人不愿与天机阁为敌。沈天机现下既有难处,离去便是,还望莫要出手干涉我等。”
“好啊。”盲眼的青年点点头,笑道,“各位长途奔袭,真称得上群贤毕至。难得一事如此齐心协力,都尽皆愿意放过我这条命么?”
马匹不安的踏蹄声传来,那为首之人与身边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沈天机是当真失明?”他试探道,“可认得我等么?”
金声公子轻笑道,“沈镌声自然是真瞎。不过,瞎子也知道好坏。若我天机阁门下出手时,还需以响箭鸣镝指示方位,那可真是阁中第一号废物点心。”
他顿了顿,这话虽然恶毒,但语气却十分从容,又说
道,“各位既被派来与我周旋,自然个个精英。哪里还需发这响箭?只不过互不统属,约个信号罢了。”
“嗯。”他侧过头,似在细辨方位,反问道,“如此,我说的可对?”
金声公子虽盲了眼,看不见那对面形色,青归玉在帘内远远观望,却见那些人马神色骤变,便知沈镌声这一击中的,对方一时无言以答。
沈镌声见对方沉默,便轻轻靠上车辕,低咳几声,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淡淡的笑意,
“好。各位先自商量一下,谁先来取沈镌声性命?免得前头来了我天机阁援兵,诸位倒都不好下手了。”
此言一出,四周气氛骤然凝滞,连风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为首那人冷声问道,“沈天机又知道前头有天机阁门人?怕不是诓我等罢?”
金声公子仰起头,缚手的金丝在暮色里明灭流转,在这形势下居然笑出了声,
“这话倒是好笑。各位急急忙忙,从后方纵马追来。眼看快要天黑,等不到夜里便要动手。这前头若不是有我天机阁的人,难道是摆着宴席等诸位回去庆功么?”
恰如高台凌云,挽弓拈箭。谈笑间他这两箭皆中,洞穿人心。
似如此开关延敌,直点要害,倒使得四面犹疑,人人不敢妄动。谁都怕自己先行一步落在他的算计之中。
夕阳最后的斜晖相照,映上他手上绑缚的金线,闪得有些刺眼,有马匹稍稍因此受惊。周遭马匹的嘶鸣踏地声、鼻孔喷气声此起彼伏,却无人敢率先踏破那道以言语划下的生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