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另有那家中妻妾多人的,闻得此言竟生出几分优越之感,暗忖自己纵是刀头舔血,倒比这人还多享了些齐人之福。
  于是众人之中,便自有些人暗暗点头,悄声称是。
  真所谓天机谋主。惯是于寥寥数句话间,灵丝萦乱,拨散人心。
  青归玉不自禁的退后一步,往四下看看,越想越是恐惧,几乎怀疑他才是黄帝第三针勘乱情志的传人。
  这金声公子本就生得好看之极,此时又以旧时名士自况。他高台凌风,被夜风吹起迁袖悬丝,在两侧火旗扬扬之下,更显得人间殊绝世,公子自无双。
  龙老帮主端坐高台之上,眼见沈镌声与药王谷来人针锋相对,与下首三位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
  “贤侄。”龙老帮主略作沉吟,声音沉稳,“眼下事务繁杂,不如我等暂且退一步,另寻他处详谈可好?”
  蟠蛟座上的瘦小中年男子与蛇座的彭长老目光相接,似要开口说些什么。
  “老帮主,”沈镌声却先应道,有些病态的潮红从他颈侧漫上来,他气息微喘,一手紧紧攥住胸前衣襟,一双眉目盯着台上,“今日若不能明了此事,镌声怕是要死在此处。”
  金声公子扣住青归玉的手腕,将她布满疤痕的小臂抬起,目光一寸寸逡巡移过。又转头看向药王谷诸人,眼中那柔波慢慢褪去,渐转了几分凌厉阴毒。
  青归玉只觉得自己手臂好似被一条鲜红毒蛇用毒信舔舐,四下里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两人。自己平生第一次受着这样多的目光,脸上好似红得滴出血来,想抬起头,又想低下去,竹笛在手中攥了又攥。
  她当下这样慌处,使一使力,却抽不出手。青归玉瞧了一眼身边众人,又瞥了一眼沈镌声,却还是不敢看那正中台上的韩长老和昔日同门。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将要突到喉管里去,胸腔若有千百根细针在边缘划过。
  金声公子的手紧紧扣着她的手腕,此时见她挣动,竟也低下头去,眼睫和嘴唇都在颤抖,紧紧抓住胸前血痕,好像他心口那悬命三针真的突然十分疼痛似的。
  “青姑娘,不要害怕,”
  他抬起头,这样说,如同当年谷里药庐中,她安慰那寒毒少年一般,他柔声安慰她。却没说出什么别的词句,只是重复着说,“别害怕。”
  沈镌声寒功被封,悬命针此时不可能疼痛,更别提他本来痛觉轻浅。她自然亦不可能信他,只是有些绝望地想,这个人,想做些什么呢?
  “放开我,”她顾及到周边众人,小声的对他说道,“你要让我与谷里结仇,彻底绝了我回药王谷的可能,是不是
  ?”
  她想起小师兄前日还说要保她回谷,想起谷里昔日的师兄师姐们,想起那旧年药庐里的忍冬和石兰。虽然她并不可能回去,但此时突然断绝了这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心里也正十分难过。咬了咬牙,眼圈一红。
  那个瞬间,沈镌声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她。她只感觉一时间江面沉寂,火光滞涩,好像任何东西都停止了搏动。
  但金声公子只是停了这一呼一吸之间,他又转头环视,沉静地道,“天下皆知药王谷医术超绝,诸位难道就不想知道,似这般伤痕还能运功,是何等伤人治病的高明手段?”
  此时此刻,那边有琅玕声动,白衣隐阙间,陆归衍向前一步,向着台上摇了摇头。
  沈镌声漠然转身,目光落在陆归衍身上,仿佛方才注意到他的存在,神色有些难测。
  “陆兄。”他笑道,“陆白衣多年未见,穿的越来越像个哭丧棒子了。这又是要与谁家报丧?”
  近几日在渡口,白衣无妄杀了他手下如许多人,此话真是三分蜜毒,七分阴冷,十分的阴阳怪气。
  陆归衍缓步走来,向旁边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神色仍如川后静波,冷冷地道,
  “沈阁主靠人一点慈悲吊命。还有闲心顾着他人死活。”
  他一边走,一边从身边抽出无妄长剑,那剑出鞘时带起半弧霜雪,灯火晃动,映下剑影轻颤,好似鹤羽婆娑。
  陆归衍独自走上前,孤身竦立,素带翻飞,剑尖斜指直视高台,平静地说,
  “她的手筋,是我挑的。”
  第24章
  话音还未落,沈镌声手上金丝骤然绷直,在火光映照下折射出碎冰般的凛冽寒芒。
  有霜天隐现,凉飙飒至。青归玉反应未及,只觉得身边猛地聚满了寒气。金丝刃如流星般直直向陆归衍袭去,其势拟贪狼骋天,裹挟着摧山裂石的杀意,狠厉之极。
  那丝刃急来,白衣动处龙吟乍起。无妄剑在陆归衍身前划出半轮清辉,若旋明波盈空。
  继而剑锋弧返,剑身横截,剑光流转而过,又似沧海剖分明月。
  金声公子催发的森寒劲气甫一触及,只如飞雪坠入沉浪,泯然而化,消融无踪。
  沈镌声一击不中,便即收手,金线倏忽处身形微动,几缕乌发回拂,衣袖翻卷,寒丝收刹。侧身倚在她旁边,笑道,
  “好剑意。”
  他明明先行出手袭击,使的是毙命的险恶杀招。青归玉眉头一皱,还没等她出声,突然手背触上一片极其冰冷的湿意。
  低头看去,鲜血正循着沈镌声扣着她的指尖缓缓流下,盈满了她的手心。
  金声公子腕上悬垂的金线发出隐隐嗡鸣,眼角那渡过血的针点红痕随着寒毒运转,逐渐加深,变得愈发鲜亮。
  青归玉被他吓了一跳,恐怕沈镌声为了使出这杀招,强行催动寒髓功,把他腕上内功禁锢冲破了不少。
  那血从金针封穴处顺着他手指和指间悬丝流下来,沈镌声却如无知无觉般不以为意,一派闲情逸色,笑吟吟地说,
  “现在不杀我,此后哪有如此良机?”
  就在此时,这金声公子突然以手掩口,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那血染得他唇色鲜红,他缓缓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她。灯火摇曳间,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
  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滴落,滴上了身前衣襟。众人只见他面色苍白,扫了一眼那掌中血色,却仍对着她轻笑道,
  “青姑娘你看,若我打不过他……你可是心疼我更多些么?”
  青归玉心中当然明白,这呕血内伤是他强催寒功、运气冲关所致。
  可台上众人却无不以为这位金声公子是因妒恨攻心,情蛊噬啮,毒性发作,才落得如此狼狈。一时间,四周窃窃私语,目光复杂地投向二人。
  金声公子便是知道陆归衍必然护短,如此轻轻松松地将他成功扯了进来。
  青归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名声,被沈镌声如此这般,从“蛊毒妖女”升格为“江湖祸水”。
  可沈陆二人自少年以来,积年宿怨,如今见面便下杀手,又关她什么事情?
  她又是尴尬,又是恼火,几乎被沈镌声气了个倒仰。却又不如他那般狠毒,做不到在这漕帮寿宴众目睽睽中痛下杀手。
  金声公子说的没错,此时确实是杀他的最好时机。他寒功尚未全复,过了此时,若他冲破金针封穴的禁锢关隘,只会变得更加棘手。
  这念头刚从她心里闪过,就见白衣影动。
  陆归衍全不理会四面的人声私语,挡下那一击后始终一言不发。此时突然沉默着走上前,无妄剑光起处,毫不犹豫地抬手便向沈镌声心口刺去。
  这一剑来的掣如电闪,青归玉武学造诣远远不如他二人,待到看清楚时,剑锋已从她身边划过。
  金声公子却没运起那丝线,而是用覆满金丝的手指直接握住了无妄剑的锋芒,鲜血从剑锋上滴落。
  血珠一滴滴掉到地上,如同旧年药庐里忍冬藤上的宿雨,发出相似的声响。
  无妄剑本就锋利无比,若非他手上缚着的金丝也是天机阁精炼秘刃,恐怕此时五指都被削了下来。
  “啊,”他说,怔了一怔,继而笑道,
  “好。镌声谢过陆兄。若不还这一剑,刚刚那一招青姑娘岂不是还要怨我?”
  青归玉掩上额头,挡掉些四周视线,这火旗之下,蟠龙雕的阴影间暗流涌动。沈镌声是被她那黄帝续命针给治得疯了,可陆归衍怎得也如此沉不住气。
  这漕帮寿宴被金声公子给搅得满是诡谲。
  药王谷金针杀人一事还待辩白,若与天机阁在此锋刃相加,莫说全身而退,怕是要将百年清誉尽数葬送。
  她被沈镌声设计进这个争风吃醋的假局里,蓄意架到风口浪尖。思前想后,进退维谷,只觉得自己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所幸这剑拔弩张之势难以持久。高台上众人皆被这骤生的变故惊得起身,龙老帮主眉头紧锁,向下首递了个眼色。蛇堂彭长老正将峨眉刺悄然收入袖中,其他人皆神色凝重。
  青归玉七年里久居渝州,对漕帮内情亦有所知。这台上除龙帮主外,另有蛟、鳞、蛇三堂,各设交椅。除先前与金声公子对答的蛇堂彭长老外,鳞堂那是位断发结裾、手戴精铁护腕的豪爽妇人,蛟堂首领则便是那个瘦小的中年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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