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见情势不对,药王谷的韩柊长老急忙厉声喝道,“归衍,收剑!大庭广众之下,妄动干戈,成何体统?”
  此剑未曾将他刺死,其实已失良机。陆归衍手腕轻抖,无妄剑铮然入鞘,剑身轻吟如碎玉相叩。青归玉见他目光掠过,急忙对他奋力暗示,他犹疑了一瞬,终于退了一步,白衣动处,已归入药王谷诸人中。
  这短短须臾之间,台上杀招两现。韩长老此话虽然重重举起,实在图了个轻轻揭过。
  但沈镌声是何等心计的人物,惯会见微知著,窥妙识机。他眼光微转,立刻开口道,
  “我一时气急攻心,唐突了贵派。待蛊毒稍缓,必当亲赴药王谷负荆请罪,届时再向陆兄讨教剑道精妙。”
  随后眼尾微挑,又笑道,
  “只是贵派除却陆白衣,可有第二人有这般剑术造诣?如此剑法,竟没旁人学会,当真是明珠独耀,群星晦暗。可惜的很。”
  青归玉心里沉了一沉,眼光向他扫过,金声公子用手抚上心口,微笑续道,
  “既然青姑娘不喜欢,那我便不说了。”随后笑吟吟地拉起她的手,“时候不早,我们走吧。”
  青归玉不可思议的看着沈镌声,
  “怎么可能?”她拈着竹笛,压低声音道,“你难道疯了?沈镌声?那杀人金针是伪造的,只要……”
  此时只听得江边附近的水面上,通的一声巨响,江天被映上半面火光。
  众人齐齐回头,尽皆站起,人人看向江边。随即接续几声巨响,那水面疏落地爆起数簇火光。有漕船燃了起来,远处能看到几根桅杆缓缓地倒了下去。
  高台上众人尽皆骇然,面面相觑。
  那蛟堂长老猛地向前两步,手上发抖,盯着那火光直直发愣,半晌才把眼光转向沈镌声,怒火中烧,目眦欲裂。
  眼看他将要
  发难,电光火石之间,变故陡生。
  就在众人注意力全被江面吸引之际,台上人群中突然闪出个面庞黝黑的汉子,手中短刀寒光一闪,利落地割断了蛟长老的喉咙。
  蛟长老本有武艺在身,但此刻气急攻心,竟未及防备,被他偷袭得手。鲜血喷溅丈余,他倒在地上,在血泊中抽搐,喉管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临断气时,那双眼珠几要迸出眼眶,兀自满含恨意地盯着金声公子。
  “蛟堂雷长老叛帮!”那黑面汉子高举短刀,厉声喝道。台下立即有人应和,“私藏不法!我等蛟堂弟兄久受其害,望帮主明鉴!”
  这雷长老亦有蛟堂亲信在台下,见势不妙,各自抽出兵刃。
  鳞堂那位豪爽妇人精铁护腕相击,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好哇!我早说这姓雷的有鬼!”周围金铁撞击声此起彼伏,众人纷纷亮出刀剑。
  台上乱作一团之际,沈镌声却轻轻拉了拉青归玉的手。
  “走么?青姑娘。”他笑着说,“他们打起来了。”
  青归玉手中竹笛一振,道,“这么大的乱子,说走就走?”
  沈镌声对着她轻笑,“私运硝石,很光彩么?我替漕帮销了证据,了结此事,这份寿礼还不够体面?他如何敢不承我这份人情,还要拦我不成?”
  青归玉听他这样说,心念闪过,突然看清了他这化明为暗的诈术。
  “你断那火旗幡杆,其实便是江上动手的信号么?”青归玉怒道,“伪造药王谷金针之事还未言明,沈镌声,你……”
  却见金声公子嗯了一声,微微一笑,左手覆上那浸着鲜血的心口。双指如钩,虚虚的悬在那续命针上面,轻轻地对她说,
  “杀人的金针确系伪造,此处却有三根真的在此。”
  他指间被鲜血沁满,却有金丝线刃闪动,迎着四下纷乱,危险地映着点点火光。
  台上台下,处处混乱,谁都不知道金声公子此时正赌上性命,与她相博。
  若此时不和他走,想必他便会豁出性命,剖出心口三根悬命针来。将这药王谷金针秘术,明晃晃地置于天下人眼前。
  反正他也活不久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图之亡地而后存。
  抗兵相若,哀者胜矣。
  沈镌声抬起头,眼珠又蒙上了些许琉璃色的薄翳,以至于其中存续着多少悲恸都看不分明。那神色过于痛苦,几近于哀哀的垂告。
  “与我一起走吧,”
  于是在纷乱之中,人人都能看见这金声公子,一手虚虚掩着心前,另一只手伸向她,语气万分柔和,
  “青姑娘,”他垂着眼睫,一缕黑发浸着血色贴在心前,好似浑身都在颤抖,“求你了。可怜可怜我。”
  第25章
  可怜他?沈镌声这哀兵必胜的把戏,对她倒不是第一次使用。
  那时候,自打她救下门前那个寒毒少年,又过了几日,这地势极低的药王谷终于慢慢地进入了盛夏。
  经过一夜的骤雨,十几岁的青归玉踏着满地露草,晃着药篓望药庐走去。
  林子里的蝉鸣越来越噪,吵得有些厉害,却正合她的心意。她听着这声音十分爽快,走回自己药庐里,推开门,将药篓放下,小心翼翼地从里头捧出些东西。
  她晨间出去的早,还未待破晓就出了门,当然没和他打招呼。
  天色蒙蒙,药庐里很安静,她怕吵醒了那个少年,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却见他早就醒了,两只眼睛愣愣地盯着窗棂。
  青归玉放松了下来,脚步正常了些,走到他跟前。
  “你醒了?”她笑着问,“今天感觉如何?”
  少年停顿了一下,随即缓慢地转过头,看着她,如此看了好一会儿。时间久得她都犯了点心虚,平白无故地开始反省,简直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最终他低下头去,
  “你回来了。”他说,“我以为你走了。”
  然后点点头,才打招呼似的又叫她,“青姑娘。”
  青归玉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又觉得奇怪好笑,“这药王谷是我家,我要走到哪里去?”
  她坐到他身边,这个人的寒毒深重,以至于肌肤附近都浮泛着些凉感。在这夏天却让她得了利,有些暑气的时候,她总是愿意坐在他旁边的。
  “你看,”青归玉炫耀似的在他面前将手一摊,“我就跟你说,我一直运道很好。”
  那少年循着她的眼光,见她手里拿的,是几只小虫样的透明薄薄壳子。
  “蝉蜕。”她说,突然忆起这少年没见过萤火,心里忽地没了底。想着他该不会连若蝉也没见过,因此赶紧补道,“也叫蝉衣,小虫长成蝉时蜕下来的,你知道么?”
  他看了看她,继而垂下眼,点点头。
  “昨天雨下得那样大,我本来满以为全都要被雨水冲走了。因此才黢黑起了个大早。谁知道去树上找时,还能余下这样多。”她笑着将那薄壳在手里掂了一掂,发出点沙啦啦的细响。
  “我觉着这么些应该就够用了。”最后总结一般地说道,站起身,走到旁边药柜处,
  “青姑娘,你不必如此费心我。”那少年仍旧安安静静地,语气带了一些犹豫,脸上有些浅浅的晕色。
  他缓慢地,斟酌着道,“像你说的,我不用寒髓功时,好得多了。”
  “不。”青归玉转过身去,正在从地上杂物里翻找她的药碾。
  她此时想了一想,觉着还是要让他知道,至少心里有个底也好。于是将那蝉蜕拢在旁边,也没回头,只是伸手指了指他,欲言又止,“唉,我觉得你这双眼睛……”
  再接着就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那木榻跟前,低下身子,凑近了仔细端详他。
  她这样猛然侧着倾身过来,那距离一下拉得太近,鼻尖几乎撞上他的睫毛。
  把这少年惊得倒抽了口气,头立时向后仰去,发丝都扬了起来。咚地一声,重重地撞到榻边墙上,倒把她也给惊到了。
  “别动,”青归玉吓了一跳,赶紧抓住少年冰冷的手,“天哪,你慌什么,我又不会害你。”
  他用另一只手掩着头,俯着身子伏在榻上,“不要紧,”少年气息低沉,说话却颤颤巍巍地,“不要紧,青姑娘。”
  但他仍然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只手让她抓着,从衣服里露出眼睛,望着她又说,“我知道,青姑娘。”停顿了一下,自言自语地道,“嗯。蝉蜕。”
  “沈公子,”青归玉拉着少年的手,对他解释,“蝉蜕这东西入了药,明目,退翳,”她犹豫着指了指他的眼睛,“你这个寒毒啊,我担心……”
  “担心你的眼睛要有些不好。”她将心一横,飞快地说了实话。
  少年身上那寒毒发作时,眼睛里容易上些隐隐的冰翳,这必定不妙。她这几日总是想着,若是哪天犯得厉害了,就算她能保下命来,但损了眼睛,那可怎么是好。
  还是得先做准备,因此拟了几个方子,起了个大早去林子里找这蝉衣,左右思量,却还没想好怎样与他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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