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青归玉抱着竹笛,站在旁边眯起眼睛,冷笑道,“我可不信。沈天机?你毫无办法,会带我来此处?”沈镌声点点头,转过身子,轻轻道,“天机阁倒没有什么同门在此。这般也好,我们便走进正门,凑些寿宴热闹,想必漕帮也得给我天机阁些面子。”
青归玉一把抓住他,伸手摸向门缝,锁孔内缝隙不小。她沉默片刻,自身边药囊中抖出些药粉,撒入锁孔。那药粉遇铁生热,不过片刻,锁芯“咔嗒”一声蚀断。
“嗯。”沈镌声仔细端详,笑道,“青姑娘准备当真周全,江神庙里用来断我金丝的首饰,上头淬的怕不也是这种药粉么?”
青归玉没回答他,她被逐出药王谷后,着实过了几年困顿日子。这是她那时制成的配方,外人倒是都不知道。
自从与金声公子同行,此人没有哪句话不在试探她。这等危险人物,与他共同进退实在古怪得很,青归玉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把他甩掉。
她一向擅长脱身藏匿行踪,但这次或许没那么容易。下船时,沈镌声远远地要接住她,倒像是在估测她的轻功。现如今又用金属门来查验她的底细,探看她能否从密闭处脱身。可见金声公子此人,是真正担心她从身边跑了。
青归玉拉开那门,门后暗道曲折向下,水声隐约。她被引着,走过些弯弯绕绕,前面突然亮了起来。沈镌声拉着她,运起轻功,循着一条粗重的旧船桅杆上去。
那外头竟是个十分大的露天平台,地势较高,四处火把燃起。平台十分气派,四周围着十几根巨大高耸的旌旗,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雕,形似盘龙,龙首高昂,龙尾蜿蜒。
上百名漕帮弟子,在那平台周围密密匝匝的围坐着。中间蟠龙在火光映照下石质莹润,竟是一块上好圆成的石头透雕。再往边上看处,便是来时那江面,轻烟薄雾,笼罩着万顷碧波,远远还能看见几条船桅。
两人从边上暗处摸了过去,沈镌声到得一根巨大的旌旗杆子下面,对她侧了侧头。青归玉看了看那旗杆高度,显出了点为难的神色。
金声公子微微一笑,玄色衣袖展转时,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挽上她的身躯,无声无息地携着她纵上旗杆,拉动旌旗,将两人藏在里面。
耳鬓厮磨,他身上冷香覆上她的衣袂,沈镌声将脸颊伏在她的颈前,仿佛世间的完满都在此刻完成,指尖勾住她发梢,与他手上晶丝缠在一处。
青归玉却没闲空管他,揪紧了一颗心,努力望那众人中心看去。
正中一老人白须锦衣,约莫六十余岁。下首坐着三名地位较高,长老样的人物,各自形貌不同,这四人向中坐定,下面漕帮众弟子一齐站起,叉手当胸,躬身行礼。
那白须老人向台下一揖,朗声道:“龙某蒙各位不弃,做此大寿。但近日漕帮上下,祸事太多。此前折了十几位兄弟,含冤而死,不明不白,如何不令人心伤?龙某如何能做此寿宴?”
底下众人听了这话,便一齐鼓噪起来,就有人喊道,“龙老帮主何必如此!”“让他药王谷偿命!”
青归玉听着这话,咬着牙,紧紧攥住手中竹笛,另一只手攥住旁边那旗面。
那龙老帮主举起手,示意众人,一时台上人人都止住语声,老人道,“如此放任,我漕帮在江湖中声名怕不是跌个罄尽,”他一挥手,“也非我龙某刻意为难,但还请药王谷各位,与我漕帮上下
一个说法。”
她心里几乎漏跳了一拍,看见几个人走上台来,为首的竟是药王谷执法堂长老韩柊。此刻长老亲至,其后相随着李莫二人,形色都相当警觉。又有明黄衣衫闪动,慕容晴按着长剑跟了上前,见这场面,少女脸上露出些惴惴不安的神情。
最后一人白衣素冠,赫然正是抱着无妄剑的陆归衍。
关心则乱,她正自急得不行,眼角余光发现身边沈镌声倒是用手拢上嘴唇,微笑着,向她眨了眨眼。
高台那边流光掩映,灯火交辉,金声公子腕上金丝被照得明明灭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缠上身侧旗杆。
——别。可别。
那缠着她发梢的手指一勾,她瞬间在心里骂了他十七八句,倏地抽出竹笛。
只听台边喀拉一声巨响,那高耸的旗杆从中折断。
这上百人众目睽睽之下,金声公子紧紧抱着她,两人一起坠了下来。
第23章
还没等两人掉到地上,青归玉就简直恨不得自己一下碰死。
她闭上眼,血领着红晕冲上脸颊的速度,比她运起轻功还快。江边的凉风擦过她的面颊,只觉自己凌空旋身,身下人轻巧地环抱着她落向了地上。
“青姑娘,”冰冷的指尖抚上眼帘,金声公子以柔情到近乎残忍的语气,无比清晰地说,
“该起床了。”
这短短四个字,把青归玉吓出一身冷汗。
她猛然睁眼,竹笛疾点而出,身形一纵,意欲挣脱他的怀抱。沈镌声反应奇快,翻手扣住她的右腕,几缕金丝游弋而过,只听得一声裂帛,她的衣袖应声而破,露出伤痕遍布的小臂。
漕帮百余人仰头望去,只见玄衣公子踏着坠落的旗幡翩然落地,傍边女郎翠竹笛尖正自贴着他心口命门。幡布倒下,掩上两人交叠的衣角。
一时人人皆惊,高台上下,鸦雀无声。
“好。”沈镌声瞥了一眼青归玉的手臂,点点头,全然不顾那逾百道紧盯着他心口翠竹笛尖的目光。他环顾四周,向那台上众人道,“龙老帮主,漕帮各位朋友,此刻不便行礼,请恕镌声唐突失仪。”
龙老帮主与下首三位长老对视一眼,虽惊疑不定,却也不好当场发作,只得问他,“天机阁贤侄,为何如此?”
金声公子转眼看她,含情凝睇,眼尾流红。仿佛他方才躲着的不是什么桅旗幡,竟是个鸳鸯帐。
“我二人可是来的早了。只是见老帮主问及药王谷诸位侠士,镌声忍不住也有些话要说。”
下首三人之中,一长须老者端坐于黑木盘蛇椅上,捻了捻胡须,目光在青归玉身上游移,“听闻沈天机近日被些麻烦缠身,为何不回阁处理,反来我帮中生事?”
他顾及沈镌声颜面,不好当众提起情蛊二字。哪知沈镌声却毫不在乎,轻轻道,“彭长老说笑了,什么麻烦缠上我?倒是我要缠上她。”
玄衣公子倾过脸,对着青归玉展颜一笑,神态里有情思潋滟,如江水上胧月施光。
“虽然青姑娘念着师门旧情,我却是十分小气。自从沈镌声做了姑娘的蛊奴,昼夜之间,念兹在兹,未曾有一日不在想着——”
高台之上,众人眼见他拉起扣着的女郎手腕,冷笑一声,转过头去。另一只手径直指向药王谷诸人,金线长丝,曳着凶险的灯火流明。一字一句,厉声问道,
“——当日青姑娘的手筋,是谁断的?”
“沈镌声!”青归玉怒喝道,“住口!”
她手上用力,那翠竹竹尖在他心口压下,以至于刺出些许血痕。金声公子低头看了看,抬起头,衬着那心头洇开血色的湿痕,言语间靡态横生。
他在高台之上,对着她柔声道,“青姑娘不高兴。等我们回去,要打要罚,镌声凭姑娘施为罢了。”
因着尴尬,青归玉本来脸上有些红晕,到此处简直被他气得面色发白。
他伪装情蛊让她当众出丑,倒还罢了。
药王谷金针杀人一事,针上已有破绽,本有辩驳余地。但此时当着众人之面,却被他这三言两语,将事情引到了自己头上。又假借替她问罪,当众发难,亲手断绝了她与旧日师门朋友最后一点情义。
杀人何须用刀?囚人何必设笼?
深情秘色,诛心而已。
药王谷执法堂这韩柊长老,中年成名,为人素来慎重刚直,当下也不气恼,沉吟道,
“青归玉药王谷弃徒,这是我派中之事。似这般天机阁非要插手,哪里有此等道理?沈阁主,当众如此……情态,不怕自损名望么?”
玄衣青年转过头去,环视高台上下众人,朝韩长老欠了欠身,
“我等江湖儿女,闲居山野,俯视庙堂。”
他笑道,“至情至性,能歌能哭。是真名士自风流。”
他黑袍乌发,就中系着参差金线明光,打眼看去真如昔日乌衣子弟,隐遁时放达风流之态。
金声公子收回手来,玄衣冶荡,分开翠竹笛梢。那丝线横斜的手指覆上心口,指尖在胸前浸了点血色。反问道,
“沈镌声蒙青姑娘不弃,予我这情蛊。我二人自然纠缠一世伉俪情深,损了我什么名望?”
凡江湖习武之人,多自诩侠骨铮铮,对那朱门绣户的朝廷鹰犬素来嗤之以鼻。或仗着身怀绝技目空四海,或自谓傲骨难折睥睨公卿,他这话倒好似讲到了大家心坎里。
而那台下漕帮众草莽汉子,大多只娶得一个老婆。此时听他这样一说,胸中也无端有个三分自矜:江湖风霜虽烈,自己到底守着份赤诚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