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陆归衍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从身后取出一支翠绿的竹笛。
  笛声轻和,他坐处高了,衣袂迎风,音调在这风中断续,带着几分低凉宛转。
  他吹奏了一段,放下竹笛,问道,“听着顺耳吗?这是北地的曲调,我们这里的人听不太习惯。”
  “好听。”她点头,“可惜我吹不了这样好。”
  “若我也从小在药王谷长大,或许能学得好些。”
  陆归衍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随后再次将笛子放在唇边。这次笛声清越,从赤红如血的榴花里惊起几只鸟儿。
  他吹完最后一段,收起笛子,从石上跃下,走到她身边,将翠竹笛递给她,
  “以后不再吹了。”他微微一笑,“这笛子送你,够轻巧吗?”
  阿青接过竹笛,有些意外,“送我了?”她笑了笑,“比起剑,确实轻巧多了。”
  陆归衍点头,语气淡然,“若不想杀人,又须得学音律,就用它试试吧。”
  青归玉最终也没能学会怎样吹笛子,但打那之后,倒是经常去看陆归衍习剑,有时与他推演些翠竹打穴功夫。季春甫过,看他在落英里挽剑花。盛夏里,见他以剑气截流云。秋深处,霜刃映上满天流霞,孟冬来时,寒光搅碎半溪雪月。
  一来二去混得熟了,竟然也给她学会了不少,直到后来陆归衍真正成为她的师兄。
  *
  谷里的日子,青归玉正怀念得有些惆怅,忽然感到手腕传来一丝凉意。她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沈镌声已悄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放开。”她语气冷淡。
  沈镌声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转身,轻轻掀起船上的帘帐,目光投向舱外。
  江风拂过,吹起细碎的浪花。青归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江面上又出现了两艘漕帮的船只,比先前那艘更为庞大。
  他缓缓松开她的手,语气平静而低沉,“我不过是想让青姑娘再看清楚些。”
  青归玉有些生气,“沈公子有话,大可以直说,何必像这样拐弯抹角?”
  沈镌声轻轻叹了口气,“青姑娘愿意信我么。”
  她沉默片刻,淡淡道,“也是。”这人在她心里是没有信誉的,但她还是仔细打量起那几艘漕船。
  它们在江面上缓缓行驶,船身庞大沉重,船体由厚重的木板拼接而成,上面描着一条盘旋的青蛟。蛟龙的眼睛镶嵌着铜片,在阳光下反射着些许光芒。船尾则悬挂着一面巨大的绣旗,旗面上绣着“漕”字。
  她看了片刻,突然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手上情不自禁地抓紧了窗沿。
  这三艘船,大小形制各异,但水线位置却出奇地一致。
  与其说差不多,不如说,过于一致了。
  漕帮平日运送的货物,无非是粮草、食盐、茶叶等类。每条船只结构,货物各个不同,载量也有差距,哪里有水线位置如此同步的道理?
  如此精确的水线,显然是精心设计的结果,恐怕船舱底部藏有配重的暗层。
  “这船底下,究竟在运些什么?”她猛然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沈镌声。
  金声公子依旧牵着船帘,面容处落下来些阴影,他缓缓开口,“这些船只在制造时,下设了水舱。若是少载,便会注水压舱,以保持水线平稳。”
  “倘若经过渡口或遇到搜检,便会排空水舱,船只上浮,掩盖暗层。”
  “即使走投无路之时,”他转过头,凝视着她,“拆下隔舱,漫进水去,暗层里藏的东西,都会被水浸没毁掉。”
  青归玉心头惊疑,“他们到底在藏些什么?”她紧盯着沈镌声,追问道,“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沈镌声微微笑起来,指尖抚着嘴唇,语气几乎显出一些讶异,
  “我出的计策,”他对她说,
  “我留的破绽,我如何不会知晓?”
  第22章
  “给人献策时,还要留下把柄攥在自己手里。”青归玉叹了口气,“漕帮那些人,不是你的盟友么?连朋友你也时刻准备着背后下手?”
  “养士如养鹰。青姑娘。”金声公子倚窗而坐,轻轻掀起帘幕。逆光中,他的面容被江面反射的阳光映得模糊不清,“饿极了它会飞走,但若喂得太饱,它又会咬主人。”
  他掩口轻咳几声,随即抬起一只缠绕着金色丝线的手,“沈镌声此生运道不济,不得不多系几条线在手里,唯有如此,方能苟且偷生。”
  盟友之间,也被他留下些反制的手段。真正缜密,却也实在凉薄。
  江风轻拂,撩起他几缕发丝,却不足以吹动船帘。江面上,几只鸥鸟稀稀落落地在水波间浮沉,显得有些伶仃。二人说话时,突然一声尖锐的鸣叫划破天际,一只江鸥猛然俯冲,叼起条银白色的鱼,振翅飞向岸边。
  船行到得漕帮总坛时,大约是下午时分。沈镌声却故意吩咐船家拖延了几个时辰,等到暮色四合,两个人方才下了船来。
  那寒髓功虽因封穴而大损,但他轻功仍在。于是轻巧一跃,稳稳落在岸边,隔着几丈距离,回身站定,微微抬头。
  “青姑娘。”玄衣青年笑意盈盈,朝她张开双臂,似是要迎接她。
  青归玉万无可能跳进他怀里。但瞥了一眼那几丈远的距离,也忍不住暗自估量,这并非她一跃便能跨越的。药王谷残荷听雨步虽然擅长在方圆丈许内辗转腾挪,借力续行,但如此远距离的飞跃,若无深厚的内家功底,确实力不从心。
  她察觉到沈镌声微微偏过头,连忙收敛神色,不让他窥见自己的心思。
  青归玉没有理会他,径自跃下船去,在岸边站定。沈镌声也不失望,笑意不减,顺势牵起她的手,继续前行。
  漕帮总坛灯火通明,映得江面涂赤。她听见远处岸边船里一声呼哨,随即呼哨声此起彼伏,岸上有人骑马持火把掠过。沈镌声轻握她的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保持安静。
  二人悄然躲入附近树林的阴影中,远远望去,只见几辆马车正缓缓驶向楼台。马车渐近,青归玉细看之下,发现车上捆扎着货物,上面均用红绸覆盖,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寿”字。
  “来的正巧,”沈镌声双手一振,有些开心地在旁边道,“看来今日漕帮有人做寿,恰好饶些热闹给青姑娘看。”
  青归玉可丝毫不觉有何巧合之处,紧握竹笛,怀疑地瞥了沈镌声一眼。
  两人静待时机,突然又有一辆马车驶来,待看清时,青归玉心中一惊。那马车上悬挂的旗号,是“渝风镖局”四字。
  这镖局,正是她在渝州城救治的那位镖师所提及的,九条金针人命的要害关系处。前日在白渡口,她没能查访到这命案镖局的人事,万万不曾想到,线索竟在此处寻得。
  若渝风镖局和漕帮有些干系,水陆交运,来往时通了情分,倒也合乎情理。但白渡口显然是漕帮的势力范围。
  她想起那日之事,窘迫得脸都红了,尴尬到以手掩额。沈镌声当众演她情蛊,可不就在漕帮一手经营的客栈前面。那么渝风镖局,会不会也是漕帮经营下的镖局?
  说不定,二者本是一家。
  突然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金色垂丝,悬于她的颈边。沈镌声专注地看着她,问道,“嗯。青姑娘脸红了,在想什么?”
  这位金声公子又在侧轻笑,溶溶冶色,如惑春风,“是因为我的缘故么?”
  她也算得上口齿伶俐,到此竟无话可说。好像他这话似乎居然也没任何问题,于是只能伸手拍掉他抚着自己脸颊的手。沈镌声显得有些伤心,垂下手上丝线,自言自语地道,“蛊奴便是这样,止不住希望姑娘能多想想我。”
  青归玉被他这情蛊伪装演得实在忍不了了,抽出竹笛,张开嘴刚要反驳他几句,突然心里想起来什么。
  沈镌声在船上提及那些漕船暗格船只,设有水舱,危急时刻只要漫进水来,便能将偷运货物全数销毁。
  值钱些的物件,金银瓷器,珠宝玉石,只是被水浸一浸,哪里能毁坏得了?
  漕帮暗自运送的,能因浸水而毁坏的货物,在被诬蔑情蛊的那一天,她其实是见过的。她甚至还曾使用过。青归玉转过头,直视着沈镌声,眼睛闪亮亮地,
  “硝石,”她急道,“他们在私下运送硝石。”
  这时候金声公子倒不说话了,笑了一笑,拉着她的手就向暗处小路走去。
  青归玉被他拉着,捋了捋头发,叹了口气,“直接说出来是会死么,这样让人猜来猜去,累死人了。”
  沈镌声回头道,“此前告诉姑娘,姑娘说我背叛朋友,倒要生气。此时让姑娘自己推断,公道的很。可又埋怨我不来直说。”
  他带着她拐入树林幽暗处,蹲下身子,望地下一拂,那泥土下露出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门环上盘绕着螭纹。
  “天机阁十年前暗桩埋下……”沈镌声指尖抚过门环凹槽,站起身来,两只手一摊,“可惜钥匙早沉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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