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机阁掌控十二水路,沿江上下河口,哪里没有他们船舫?
但沈镌声却一概不用,只与她租了条不大不小的船只,溯流而上,朝漕帮总坛处行去。
临上船前,倒是看见他向嘲风,蒲牢交代什么。
那二人面色凝重,尤其称作蒲牢的少年看起来十分谨慎,口中不停地说着,似乎问了许多问题。
远远看见沈镌声的玄色衣袖在风中轻展,手腕上缚着的金线在阳光下隐耀。
他伸出一根苍白而纤长的手指,指尖在另一只手掌心中缓缓划了个圈,随后向外轻轻一点。
两人就向他低下头,行了个礼。
青归玉隐隐有些不安,但是金声公子那阁中内务,她倒也不想掺合进去。
这几日的经历,让她深刻体会到陆归衍所言非虚——天机阁九层连楼,勾连险恶,其中之事,外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药王谷深居北方。点苍派毗邻渝州。
漕帮总坛从州城望东,渡江可至。
但天机阁本处何在?她盘算了一盘算,竟好像从未听人说起。
打从心底里有些好奇,只是谁都明白,这是不能探听之事。
沈镌声见她挑开珠帘子,微笑着站起身走来,金线长拂,随着他的衣袖摆动。
青归玉抱着翠竹笛,目光落在他手上垂下的晶丝上,那些纤细的丝线在阳光下绍绍缭缭,其中几缕被江风吹起,危险而哀婉地凌空划过。
心中不禁感慨世事无常。前几日初见沈镌声时,他站在江面上,与她隔江相峙。那时她第一眼还曾被这昔日少年长成后的风姿所慑,觉得他恰如阁中帝子,淡漠而疏离。
怎么就变成这种人了呢,是因为黄帝续命针的原因么?她在心里发笑,又为自己感到难过。
江水东流,船下细浪声似是在低语,又似是在嘲弄,仿佛在说这世间的一切,终究如这江水般,无法停留,无法掌控。
沈镌声站在离她几步的地方,定定的看着她,忽然开口,语气有些突兀,
“你在想什么?”
青归玉转过头,反问他,“你不是料事如神,能掐会算?还会看星象?”
他却意外地一改平日从容的态度,眉头微皱,苦笑道,
“我的卜卦……十卦九不准。因此后来就不算了。”
此时,船身微微一晃,水底下似有暗涌的浪头。
船舱后面,船家朝沈镌声喊道,
“江上风大,前头有些急流,公子还是带夫人进舱去罢!若是落了水,到时候可算谁的?”
沈镌声盈盈一笑,朝她摊开两手,指间的金色丝线在阳光下闪着明媚的亮光。
他俯下头,眼帘低垂。语气温和,却仍带着几分调侃:
“夫人,先进舱罢。”
青归玉有些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沈镌声抬起头,眼角显出一抹淡淡的红色,语气愈发柔和:
“夫人如果还在生我的气,那么在里头,做郎君的可以离得远些。”
显然若是不走,他还会继续说些令人尴尬的话。青归玉无奈地扶了扶额头,快走几步,抢先走下船舱去。
就在这时,近处驶过一条大型船只,船上高悬着漕帮的绣旗。
沈镌声牵起船帐,微笑着转过头,指了指那船,
“漕帮的船。不如看看有什么差处。”
青归玉听他说得蹊跷,想起他之前提到的药王谷弟子,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和药王谷有关么?”她细细看了看,却不觉有什么异常,“与师兄他们有关?”
沈镌声微笑着,却没显出半点愉快的样子,
“你那师兄藏头露尾,”他的声音倒当真冷淡疏离起来,
“与他相比,我都算赤诚之人。”
第21章
若说陆归衍有什么秘密,那确实是有的。
那时的她已入药王谷,谷中上下,几乎被她摸了个透遍。
药堂弟子皆需精研医术,而她初入师门时的师父陈长老,更是医理精湛。
“三分治病,七分治心。”师父的声音在堂中回荡,带着几分威严。
阿青正在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听师父继续道,
“……以情病者,非情不解。必得愿遂,然后可治。”
“阿青!”师父的声音陡然拔高,显然动了怒。她猛地惊醒,慌忙应声道:“在!”
“后面的呢?”师父冷声追问。
她飞快地答道,“悲可以治怒,怒可以治思,喜可以治悲,思可以治怖——背完了,师父。”
陈长老微微颔首,却并未就此放过她,转而问道:“我上次让你选些乐器,学些乐理,于怡情养性大有裨益,你可选了?”
阿青脸上顿时泛起红晕。药堂的师兄师姐们大多自幼习得音律
,而她半路入门,连医书都来不及检看,哪有余力去学这些?
她于音律一道毫无天赋,连半个谱字都认不得,若师父真要查验,她该如何应对?
她自幼历经生死,对这些风雅之事实在提不起兴趣。
学乐理?能养的好心,但能保得了命吗?
倒不如学些武功,日后若再遇上当年那些人伢子,一下提剑斩了,岂不快意?
药堂的师兄师姐们鲜少习武,她也只能无奈作罢。
其时值初夏,温凉未定,这日突然起了点溽暑气。蝉鸣初起方稠,日头却将溪石晒得发白。她嫌自己穿的多了些,汗津津的,因此回药庐的路上,只拣凉快处走。
药王谷地势较低,溪流繁多,不少清溪都流下谷去。阿青就踏在水边,激湍漱石,带得两岸水雾薄起,这点点凉意随身,让她心里清爽地很。
前边林木葱郁,枝枝叶叶之间杂了几株石榴,榴花开得正好,在满目繁绿中,有翠照红闲。
她见石榴花开得艳丽可爱,忍不住折下一枝,轻轻在手中把玩。
为了图凉快,又将裙裾在溪水里浸了半幅,忽见水里石缝窜出几尾小鱼,正要俯身细看,却听林间传来飒飒破空声,惊得游鱼倏地遁入深潭。
她循声望去,只见那个身着白衣的少年在林间深处独自练剑。
剑光起时,掠上数片被晒得发脆的碎叶,纷纷扬扬悬在少年周身近处,竟像是被剑气凝在半空。
少年剑法飘逸,起时若寒潭月涌,落处似凉夜伏星,看得阿青整个人都轻快了几分。
剑光闪烁间,几朵榴花被他剑气削落,花瓣沁在白云般的衣冠上,斑斑点点地染上润红。
无妄长剑被日头一照,便流转起霜雪般的冷光,愈发衬得少年眉目如浸清溪。他侧过身子,束发的素绸随剑风猎猎翻飞,身形转处凛冽非常,只是眼尾天生微垂,勾陈出清润的轮廓,宛如良匠工笔一下画成。
这一套剑招使完,他仍然神色从容,在这初夏时节竟未显出汗来。收剑时,剑上饰玉擦过剑柄云纹,佩环相击,发出些悦耳的声响。
“好剑法!”
她坐在树下一块大石上,看他收起剑诀,立刻出声称赞,使劲鼓掌。心想这样精妙漂亮的剑招可不能白看,要是像那深谷幽兰自开自落,无人欣赏,实在可惜。
陆归衍收起无妄剑,侧目看向她,微微皱眉,“阿青?”他迟疑片刻,问道,“这是你的真名吗?”
“现在是了。”她支起下巴,“从前认识我的人都不在了,名字又有何意义?”
她有时候思虑古怪,这话说的也奇特,陆归衍却并不惊讶,只是点了点头。
“你说的很是。”
他随即又问,“你入门不久,是不是迷路了?需要我带你回去吗?”
阿青恐怕麻烦他,赶快摆摆手,“不必。我识得路。只是看师兄剑法精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遗憾,“我也想学剑,可惜药堂的陈师父不肯教我。”
陆归衍微微一笑,“我倒是不想学剑,反而对医理更感兴趣。只是想学剑,有什么难处?”
白衣少年往前几步,干净利落地抽出无妄长剑,剑光环转,反手握住剑柄递给她。
这是一柄断金削玉的名剑,谷内无人不知。阿青有些惊讶,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剑,剑身沉重,白玉配饰叮当作响。
她从未用过剑,只觉得这剑重得让她几乎握不住。
陆归衍轻轻握住她执剑的手,淡淡一笑,“很重?”
“重。”她如实回答,剑身与配饰的重量让她双手发沉,“像是两只手都废了一般。”
“用来杀人的东西,自然不会轻。”陆归衍语气平静,从她手中接过剑,回佩在腰间。
阿青沉默片刻,似乎自己并不那么想杀人。
陆归衍身形轻纵,跃上一块高耸的巨石,衣襟扫落几片残败的榴花。
“学医理辛苦吗?”他坐在石上,低头用佩巾轻轻擦拭剑身,“可惜我只能练剑。”
“学医理倒不辛苦,”阿青答道,“但陈长老想要教我音律,那才真是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