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要是连开门密码都得问钟奕,未免也太可笑了。
  陆痕钦垂着眼,指尖悬在电子键盘上,犹豫了片刻,试着输入那些从前他总爱抽问她的密码。
  六次机会,到第五次时,咔哒一声轻响,机械音提示解锁成功。
  陆痕钦耳边还萦绕着那声轻响,定定地愣了许久,才怔忪地拧动门把,将门往里推开一条缝。
  房间里还是她惯有的简洁风格,他只来过一次,却莫名觉得安心。
  空气里似乎还浮动着她身上淡淡的气息,还有晒过太阳的书卷味,清清爽爽的。
  陆痕钦反手轻轻带上门,指尖在门把上顿了顿。
  他记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上一次来,如果不是他半带威逼半利诱,她绝不会松口让他进门。
  陆痕钦换了鞋,轻手轻脚地走进她的空间。他克制着不去打量四周,目标明确地在几个储物柜间寻找被报纸包裹的毛线盒。
  他太熟悉她的习惯了,哪些柜子装常用物,哪些存着不常碰的旧物,扫一眼便心里有数。
  翻到第四个矮柜时,里面空荡荡的,只孤零零摆着个圆罐。
  他愣了愣。
  罐底压着张明信片,to后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三个粗重的大写字母,笔触深刻得几乎要穿透纸背:
  【lhq】
  给他的?
  陆痕钦指尖碰了下罐身,将罐子转了小半圈。朝里的罐壁底下,有一行极小的字,是火葬场的名字。
  他的手指猛地僵住,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知道这是什么了。
  陆文成暴毙后,尸体被草草运走走流程,隔了许久才火化。
  火葬场对无人认领的骨灰只保留60天,逾期便会集体撒葬,混在植被里再也无从分辨。
  那时他和姜敏都在国外,身处兵荒马乱的处境,等到终于想起陆文成,早已过了期限。
  他们都以为骨灰早已被处理,以至于姜敏墓中至今仍有一半是空的。
  他甚至记得姜敏病重时曾喃喃说过,陆文成为那个夫妻墓提了多少建议,到头来却连骨灰都没能留下。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陆痕钦缓缓蹲下身,一只手还搭在罐口,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将脸深深埋进臂弯。
  陆文成死后,那些生前称兄道弟的朋友早作鸟兽散,避之唯恐不及。没人愿意沾这个晦气,更没人会管他的后事。
  即便是再好的交情,陆痕钦也开不了口请人代领骨灰,太沉重,也太不吉利,更何况骨灰邮寄出境手续繁琐,谁愿意做这种事?
  世上的人,连亲儿子都有嫌晦气不愿在家摆遗照的,何况夏听婵这个生前与陆文成针锋相对的仇人?
  可她居然一声不吭地领回来了。
  就这么放在自己家里,日复一日地存着,等一个还给他的机会。
  陆痕钦的肩膀微微发颤。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是怎么做到的模仿他的笔迹签名,动用他留在她那里的身份证件扫描件,或许还要应付工作人员的盘问
  她做这些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出于对逝者的体面,还是终究念着一点与他相关的情分?
  人走茶凉之后,肯为陆文成妥善保管这罐骨灰的,竟然是俗世意义上的仇人。
  陆痕钦死死咬住下唇,喉结剧烈滚动,将所有的声音都咽了回去,他用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罐身,像在触碰一段沉默的温柔。
  明信片上那三个字母写得又粗又显眼,他直勾勾地盯着,脑海里忽然电光石火般闪过,某个被忽略的细节遽然窜了出来。
  陆痕钦猛地起身,几乎是跌撞着冲回玄关,一把抓过今天买到的那本笔记。
  他翻得很快,纸页簌簌作响,最终停在她写解题步骤的地方。
  设的向量不是常规的xyz。
  是lhq。
  陆痕钦顿了顿,喉咙口突然好像被一团湿的棉花堵住,闷得发疼。
  他颤抖着继续往后翻,一页又一页,所有设未知数的地方,从来都不是xyz,全是lhq。
  没有例外。
  像是某种幼稚的小心思。
  这个发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陆痕钦缓缓俯下身,额头抵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那本笔记被压在胳膊底下,很快,更多的字迹被一点点晕开。
  原来那些他以为是错觉的瞬间,那些被他绝望且认命地归为演戏的细节,即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悄悄地存在着,她幼稚地,不动声色地刻下他的痕迹,无关表演。
  夏听婵,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啊。
  我一辈子都在你给我的伤口里寻找归宿,你用甜蜜和爱意设下陷阱,我沉溺其中,又难过地以为那都是假的,我以为你是厌烦我的,是恨我的。
  可你为什么要在里面掺杂真心呢?
  第44章
  何寻雁在疗养院被照顾得很好,面色红润,精神也足。
  陆痕钦几乎将全部时间都用来照顾她,日子流水似的过,转眼间,当初第一次来探望时,那些一同在草坪上晒着太阳说笑的老人们,已经有好几位陆续不在了。
  生老病死,人到了后半程,仿佛就是在不断地告别。
  都说上班时盼退休,真退下来又闲不住;年轻时觉得死亡遥远,老了却总有撒不开手的留恋。
  何寻雁糊涂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但偶尔清醒了,会忽然问一句:xx呢?这几天怎么没见着?
  医生或陆痕钦总会温声告诉她,是被儿女接回家小住几天了。
  她便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只静静坐在床沿,望着窗外发一会儿呆。
  等下次忘了这事,清醒时又会再问,一遍又一遍,像是心里揣着个念想,总也放不下。
  陆痕钦却觉得自己慢慢有些变了。
  他有时会出神地想,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也有人这样惦记着他?会不会有人等得急了,怨他怎么还不来。
  不管夏听婵有没有不耐烦,但他实在是一天比一天着急,一天比一天迫不及待。
  可是
  实在太想夏听婵的时候,陆痕钦有时候也会装不住,悄无声息地瞟一眼吃得好睡得香的何寻雁,眼底深寂如潭,瞧不出半分情绪。
  电视机里正演着热闹的伦理剧,屏幕里的婆婆拍着桌子喊:你就巴不得我死!不孝子!
  何寻雁面前摊着刚剥好的橘子瓣,她顿时也跟着义愤填膺,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橘子滚了滚,她皱着眉骂:不孝子!真是气人!
  陆痕钦默了两秒,收回目光,垂下眼睫,安静地重新削起苹果。
  刀刃细长均匀地圈下果皮,他语气温和:奶奶,橘子酸了吧?您尝点苹果。
  哎,好,何寻雁扭头就冲他笑开了,一脸慈祥,好孩子,还是你最懂事。
  她后来织好了两套围巾和手套,一套是沉稳的深灰色,另一套是明亮柔软的小鸡黄。
  何寻雁捻着线头细细整理,语气轻得像飘着的絮:小婵小时候皮着呢,院里跑上跑下,还会翻墙抄近路,起初总把衣服弄得脏兮兮,我说了她几次,怕她摔着。后来她学乖了,护着衣服比什么都紧,哪怕摔破了皮也不吭声可她那个闲不住的性子,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哪里是心疼衣服,傻姑娘。
  她把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小鸡黄递到陆痕钦手里。羊绒细腻柔软,捧在掌心几乎没什么重量,却暖意融融。何寻雁嘴角弯了弯,眼尾漾出温柔的痕迹:
  我们那时候院里的小孩,穿的都是深色,耐脏。拍起照来灰扑扑一团,像没换完毛的小鸭子。后来她长大了,我就总想给她买亮色的衣服,她多好看一姑娘呀,就该穿得亮晶晶的。
  她顺手把刚织好的围巾绕在陆痕钦脖子上。天气还未转凉,这样裹着其实有些热,但陆痕钦体温偏低,并不易出汗,只觉得像被一团柔软的云轻轻裹住。
  何寻雁手劲有些没轻重,系得略紧,还满意地点头:这样精神。
  织围巾时她就常这样拿他比划长短。她虽然记不太清他是谁,尺寸得一遍遍量,可夏听婵的尺寸,却像刻在心里似的,分毫不差。
  围巾妥帖地贴着颈侧,随脉搏轻轻起伏,像根温柔又执拗的线,把什么悄悄系在了一起。
  陆痕钦后来把那套小鸡黄的围巾手套带回了夏听婵的公寓。他如今越发频繁地出入这里,夏听婵要是还在肯定要翻他一个白眼,说他打蛇顺棍上,怎么赶也赶不走,被他缠上这辈子算是有了。
  而且她记仇,很有可能也拿着把枪恐吓他,仿照他的口吻深沉道:你还有三分钟离开我家,不然我报警了。
  但好在他在所有有关她的事上都百折不挠,宁死不屈,又不是没被她打过一枪,刚好往大腿来一发他就赖在这里说自己腿断了走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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