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夏听婵轻微停顿了下。
  三四年的时间没有让他对她的雷达失灵,他实在是太了解她了,她也太了解他了。
  她眨了眨眼,忽然捡起原先掉到盘子外的鳝球,低头一口吃掉了,轻快道:
  你玩过那个游戏吗?叫女巫的毒药,这一桌里你选一个作为毒药,我也选一个作为毒药,双方都不知道,然后交替着吃,谁先中毒,谁就输了。
  陆痕钦意兴阑珊:假的有什么意思。
  是呀,假的没意思。她拨弄了下碗里他夹过来的那颗鳝球,也放入口中咀嚼、咽下,所以你还记得你那小半瓶有机磷农药么,在那儿,你看
  顺着她的手指方向,他看到滚在露台角落里的瓶子,盖子没盖紧,但没有任何液体流出来。
  已经空了。
  空气中的沉默长久且深邃。
  夏听婵擦了擦手,用筷子尖在盘子边缘处叮叮地敲了两声,然后往椅背上一靠,冲他摊手示意:该你了。
  陆痕钦的表情沉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一丝波澜,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蓄而不发。
  夏听婵瞧着他这张脸,还有闲心在心底用黑色地狱玩笑来揣测了下他的心理活动:他听到她说下了农药后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大概是一回生二回熟。
  快点呀,等下冷掉了。她催促。
  他没有收回目光,就着她灼灼的视线任意夹了一筷子。
  他的视野余光一直在留意她的表情,瞥见她丝毫没有反应,于是眼睫更低地敛了下去
  自己在期待什么夏听婵当然不可能露出半点紧张或者心疼的表情,她根本不可能对他心软的,早在几年前他就该清楚这个结果。
  陆痕钦垂眸,像是释怀般短促地笑了一下,他没有选择已经试吃过的安全菜品,而是随意往其他盘子里又夹了一筷子,像是一瞬间什么都不在乎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了小半场,倒是不用虚与委蛇地装了,但也没轻松到哪里去,气氛诡异又冰冷,谁也没吃到所谓的毒药。
  不知道为什么,夏听婵总觉得陆痕钦对这个游戏颇感兴趣,他虽然面上不显,但胃口却比之前要好。
  更诡异的是,正常人在选择时,当然不会轻举妄动去选择没试过的菜。
  但陆痕钦不是,他稀松平常地按心意用餐,想吃哪个就夹哪个,就好像那小半瓶农药只是矿泉水,就是吃了又怎么了?
  不是,他有这么饿吗?
  大概是盯着他的时间太久了,陆痕钦抬起脸瞧了她一眼,神色平静地冲她举杯示意了一下,饮了口临时被她替换的西芹汁。
  夏听婵终于从这个平静无波的眼神里看到一点荒芜,以及对世上一切事物都毫不关心的漠然。
  包括他自己。
  她短暂地怀疑了一下他是否想跟她一起死,但很快就否决了。
  吵崩那天他亲口说过:枪里有两枚子弹,我不是来跟你殉情的,我父母两条命,我花两颗子弹在你身上,很合理。
  他可是亲口说过殉情是犯贱,他陆痕钦才不犯贱。
  夏听婵依旧很警惕,但吃来吃去,都是那几盘安全菜,逐渐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她很想吃小青龙,想吃罗氏虾,想吃老鼠斑,但
  哎好烦!
  这一桌子的菜,十有八九都是鱼虾肉之类的高蛋白,她哪个都想吃。
  陆痕钦忽地取了一只新碗,用公筷夹了几只罗氏虾后,戴上手套开始剥。
  夏听婵投过去的目光终于带了点感情,这盘罗氏虾是用花雕酒熟醉的,陆痕钦做的时候应该是参考了米其林的做法。
  只要他试过毒,她就吃!
  虾体红亮,他的手指也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修长,左手将虾头一拧,右手食指沿着虾背的关节处一划,虾壳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他的动作很轻巧,指甲尖挑开虾壳时几乎没有碰到里面的嫩肉,轻轻一捋,整条虾肉便完整地脱了出来,尾部还带着一点漂亮的弧度。
  他替她剥过很多次虾,熟能生巧。
  处理好的虾肉全被放在那只崭新的碗里,到最后一只才被他送入自己口中,而后看也不看她,就将这碗剥好的虾肉放在她面前。
  夏听婵没反应过来似的瞧瞧碗里,又抬头瞧着他。
  陆痕钦摘掉手套:自己选没意思,互选吧。
  规则不是这样的。
  无所谓,你本来也不是什么遵守规则的人,我也差不多。
  于是后半程的游戏越跑越歪,陆痕钦剥完虾剥小青龙,再是剔鱼刺,每一样剥好后自己会先人肉试毒一样吃一点,然后才递给她。
  夏听婵终于吃爽了。
  但她哪有那种耐心,投桃报李夹还给他的全是啥也不用做的蔬菜凑合凑合。
  他对此并无意见,垂着眼将碗里堆起来的菜一样样送入口中:我不适合吃太多高蛋白。
  一圈下来,菜都吃个七七八八了,夏听婵彻底吃饱了,直言:不玩了,我饱了。
  错觉般,陆痕钦的脸上居然有很短的一刹那,露出了点意犹未尽的表情。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你来我往的暗中提防和试探。
  就好像两株不健康的植株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互相从对方身上疯狂汲取养分,因此越缠越紧,勒进彼此的皮肉里血肉模糊,再也分不开。
  就好像,困扰他已久的相处模式忽然有了一种病态的解题方式,可能不那么健康,但也解开了。
  夏听婵索要答案:你选的毒药是哪一盘?
  陆痕钦不答反问:农药气味很重,你放在哪里了?
  她看了他许久才说:你不适合喝酒,我把你的红酒换成了西芹汁。
  陆痕钦顿了顿,收紧下颌望向自己脚边的酒瓶。
  拿起来,取掉木塞子的红酒瓶里香气馥郁,摇晃间壁上的酒痕如丝绸顺滑。
  闻不出一丝异常的气味。
  而他原先斟好的那一杯,已经找不到了。
  夏听婵说:还有别的问题吗?
  他的呼吸控制得极慢,胸口几乎没有起伏,额前的碎发垂落几缕,在灯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
  她选择的毒药不在游戏棋盘上,而且是被她亲手替换掉的,以确保没有任何意外。
  即便她在开餐前就意识到了这顿晚饭是一顿鸿门宴,即便她在他身边感知到了他起伏不定的恨意。
  很奇怪的感觉,他弯起一个笑,但很快唇角又掉了下去,胸口发涩,好像植株的根茎细细地磨进了皮肉。
  他不懂她为什么能对他那么残忍,在他痛苦时又无尽温柔。
  温柔得就好像她非常非常爱他一样。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她还能装作什么都变似的,用以前两人交往时的相处方式跟他说说笑笑,就好像困在那个冬天走不出来的、原谅不了自己的只有他一个人。
  自打同居于一个屋檐下这才过了几天?她的存在频繁将他拉入回忆的甜蜜陷阱里饮鸩止渴,分手吵崩那天的回忆被冲得越来越淡,新的生活抚平旧的伤痕,他甚至会头昏脑胀地笃定,除了那天以外,她一直都那么爱他。
  陆痕钦启唇想解释:今晚的菜里,我什么都没加
  夏听婵摆摆手:我不在意答案了,没吃到女巫的毒药,那就可以了。
  他被堵回去,心口发闷。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用手撑着脸说:
  可是陆痕钦,你今天说晚餐在露台之后,我就开始期待,今天的月亮很圆,露台上很漂亮,我原本想拍几张照片的。
  她说:你那瓶农药被我倒掉了。
  不要做傻事了。
  *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愧疚诱导能快速突破他人的心理防线,是一种心理影响策略,临床心理学更是将其归类为情感暴力。
  夏听婵在金融犯罪调查组工作了几年,这些心理暗示和诱导的功夫当然是一位调查员的基本功。
  陆痕钦是一个心软的人,她知道。
  她希望他现在还是。
  人在愧疚的时候总会迫切
  渴望进行补救来缓释自己的心理负担,哪怕是很小的事。
  好。陆痕钦好像恍惚了一下,完全被她牵着走,听到她想拍照,便取过帕子擦了擦手,主动问,你想怎么拍?
  夏听婵重新开心起来,她起身往露台边上走了一圈,最后把壁灯全部关上,停在一个位置:这里,我拍影子,拍完后想给奶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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