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邵言踩着落叶来到房前,看见房外墙边睡着一个人。走近再看,正是路怀勋。
他在地上铺了个睡袋,人朝墙边微微侧身,右边的胳膊压着额头,左手搭在睡袋外面,盖了件迷彩外套。
很像左手仍不舒服的样子。
邵言忙快走两步蹲在他旁边,想拉开迷彩看看他的手,被人猛地抓住了。
“队长,是我。”邵言怕吵到里面的学员,小声道。
路怀勋已经坐起来,条件反射地要制住来人,听见邵言的声音才停住。
“你来干什么?”他盘腿坐在地上,脸上倦意未散,眼睛里还有血丝。
“你……”邵言默默观察他的手,可天色太黑,加上他有意挡着,看不出异常。“你怎么样,这几天。”
“能怎么样。我开始参加山地越野的时候,你还没高考吧。”路怀勋觉得好笑。
邵言考虑着,换了个问题,“考核区域你以前去过吗?”
路怀勋实话实说,“去过。”
这些年他自己加训,附近几座山都走遍了。
“所以你用的时间比预计要多,是因为出什么事了吗。”邵言突然问。
“教官组还没看录像?你们的效率不太行啊。”路怀勋嘲讽道,“因为那个跟屁虫,稍微耽误了点时间。”
“可是算上你折返回去的时间,也还要多。”邵言心一横,继续说,“录像因为视角问题,有几分钟照不到你的动作。”
路怀勋讶异,有好几秒没说话。
“队长,”邵言斟酌着用词,“你回去救他的时候,没碰到左手吧?”
录像里,他的行进速度就是从这里开始降下来的。
山里光源太少,映得月光更加皎洁。
“一年不见,你怎么净想这些有的没的。”他故意叹了口气,“我刚做完英雄,就不能放慢速度自我陶醉几分钟吗,到你这里什么都跟我的手有关系。”
邵言低头,看着他的手沉默不语,半晌,轻轻问,“你的手真的好了吗。”
路怀勋没躲他的目光,“要不选训结束后我们射击场比比,你再下结论?”
邵言对他的话仍有疑虑,可心里另一个声音也在告诉自己,手要是没好,再回来选训还能拿这样的成绩,不太现实。
矛盾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信。
“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回去吧,好心让我多睡会儿。”路怀勋已经开始重新整理睡袋。
邵言不死心,还想挖掘更多线索,赶紧问,“这么冷的天,你为什么睡外面?”
路怀勋摆摆手,“里面有人睡觉跟蚂蚱似的,我很难抑制殴打战友的冲动。”
他翻身闭眼,一副困极送客的样子。
等脚步声渐远才睁开眼睛,重新用迷彩外套垫起左手。
第二天的狙击训练,邵言早早到集合地点等着,路怀勋果然还是第一个赶到。
他看见邵言,似乎已经忘了昨晚的对话,走过去,老老实实喊了声,“教官。”
无论再喊多少次,邵言都觉得没法习惯。他避开路怀勋的目光,下意识去看他的手。
路怀勋偏要躲,嘴上还在说,“教官,今天什么项目,你给我透个题。”
邵言知道他这是开玩笑,却没心思跟他打趣。
“一会儿六点半,你去彭南办公室一趟。”邵言说这话时,为了缓解紧张,装作在理迷彩外套的袖口。
“找他干什么,六点训练就开始了。”路怀勋笑容一顿,“你跟他说什么了?”
“他说找你有事。”邵言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袖口。
“有什么事考核完再说。”路怀勋下结论,“你跟他说,万事要有轻重缓急,选训面前,他的事先靠边儿。”
他转身,不想继续谈下去。
邵言想抓住他,情急之下还记得要抓右手,“队长!”
路怀勋停下来,朝阳刚刚洒下淡金色的光,落在他身上,连带他的神情都变得柔和。
“你是队长,过去和未来都是,你说什么都是命令。”邵言下定了决心,“但这个月,我是你的教官,你该听我的。”
路怀勋愣住了,似乎在认真考虑他的话。
“我没说错。”邵言见他不应,又补了一句。“这也是你教我的。”
“是没说错。”路怀勋头一次见邵言说这种话,忽然想开了,低声笑着说,“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让我去彭南的办公室,这是命令?”
邵言抿嘴不语,末了,点点头。
“行。”路怀勋认命,“我服从命令,教官说什么是什么。”
等路怀勋来到彭南的办公室,刚刚六点一刻,人已经在等他了。
选训都在训练场那边,医院没几个新兵,他懒得再装样子,象征性敲敲门,大摇大摆走进去。
“大军医不忙选训后勤的事,找我干什么。”路怀勋往他对面一坐,先发制人。
彭南沉着脸没说话,示意他把胳膊放到桌上。
路怀勋装没看懂,“听说今年新兵的身体素质都还可以,你这儿的结果什么时候出啊。”
彭南指关节敲敲桌面,直接说,“左手给我看看。”
路怀勋只是笑,“那天不都试过了吗,手早没事了。”
窗外远处,新训的队伍已经开始射击,枪声在往这边传。
近处桌对面,彭南不为所动,就这么看着他。
半晌,路怀勋突然松了面上的伪装,叹了口气,“彭南,我都走到这里了,最后拦我的竟然是你吗。”
这一句话说得彭南撑了一早上的气势全没了。
从昨晚听邵言说他手不舒服开始,彭南准备了很多说法,想劝他走。如果说全队只有一个人不希望路怀勋回来,那就是彭南。因为知情,因为了解。
准备好的话到现在,反而都说不出口了。
“给我看看吧。”彭南看着他,不是什么医生面对患者,纯粹是看着共命的兄弟。“经历了那么多才走到这里,更应该珍惜这只手。”他顿了顿,“比我这拿手术刀的手还要金贵。”
路怀勋被他的目光说服,慢慢把左手抬上来,放在桌上。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开拓了中医业务,这是要号脉。”路怀勋笑道。
彭南没说话,只是在小心地检查他的手腕。
痛感上来,路怀勋也不说话了。
嘴上可以骗人说不疼,但肌肉紧绷骗不了人。
尤其骗不了彭南。
“拉那个跟屁虫的时候扭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路怀勋心虚地解释道,“换谁都一样,就跟屁虫那个体积,谁拉谁倒霉。”
彭南检查过,扭伤倒真是小事,但他想说的不是这个,是经由这个扭伤拉开的真相。
路怀勋的手根本不是好了,是他花一年的时间适应疼痛到不影响成绩的地步。
真是疯了。
“你到底怎么想的。”彭南想找个委婉的说法,“归队不是选训这么简单,将来每一步都没有回头路,你比我清楚。”
子弹横飞的战场,健康健全的人尚有可能随时丧命。
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带着伤还要回来。
“我当然清楚。”路怀勋收起胳膊,在想应该从哪里说起。“一开始是想在老裴那儿找个清闲的岗待着。”他想起刚去裴立哲那里报道的时候,“那时候训练也是,循序渐进,没带什么目的。是我命好,练到最后还能回到这水平。”他笑了,“偶尔疼点也没什么,不耽误任务。”
“没问你会不会耽误任务。”彭南别过脸,没说后半句。
“为国牺牲的事儿,我就这一条命,更不会开玩笑的,”路怀勋反而很轻松。
“能试的都试过了,不影响我行动。”他抬起左手,笑道,“这次扭伤倒像天意,也好向大军医证明我疼点真不影响成绩。”
彭南被他这强盗逻辑气疯了。
“彭南。”路怀勋拿起他桌上的钢笔,在手心里掂了掂。“一辈子不信命,你还不是跟我一样。”
当年彭南本科入学时的体能成绩几乎吊车尾,老师担心他毕业都是问题,随口跟他立下赌约,考入特种部队就把这支钢笔送给他。
多年以后他报考雪鹰行动队正式录取,虽然经组织需要调转医疗组,但体能成绩已经非常突出。
几经周转,老师也如约托人把这支笔给他,彭南就一直带着。
这里的疯子还真的不止路怀勋一个。
彭南深吸了口气,拿回钢笔,说,“想好了就回来吧,至于你这手,还有我呢。”
“让我打到三十五岁,活……怎么也要活到退休。”路怀勋笑得眼里有光,“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经这一耽误,路怀勋的考核单独推到了下午。侯建坤顺势提议,为保考核的公平性,该让其他人场外监督。教官组商议后觉得不无道理,新训本来也刚过一个大坎,该给他们放松半个下午。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