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能看得出来,路继和跟姜虹已经商量过这些天的心态,面对路怀勋时,纵然有再多心酸不安也要忍着。
午饭的氛围好得像回到多年以前。
路继和喝了口鱼汤,笑容在脸上挂着,心里在劝自己,只要人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姜虹温和地看着父子俩拌嘴,眼角弯着,却像有细微的水光在闪动。
晚饭后,路怀勋惦记着要让父母宽心,主动要求赵姨歇着,自己去洗了碗。
他服过药状态好了很多,即使治标不治本,也足够骗过父母。
厨房对着就是楼梯,姜虹和路继和原在沙发上看电视,路怀勋洗碗那一会儿工夫,两个人借口上楼下楼好几次,伸着头往厨房里看。
他一个狙击手的警觉程度,早发现了身后一趟一趟的目光,是因为知道父母的心思才忍着没拆穿。
等路怀勋再出去,两个人又像没有异样,在笑着聊什么。
是装的,也不全是。刚刚看到路怀勋左手拿碗、拿清洗液,没看出什么不适,确实放心不少。
“听说今年春晚请了很多首登春晚的人,网上天天都是这个。”路继和在说新闻里的事。“也不知道节目质量有谱没谱。”
姜虹把水果切成小块装在盘子里,“你年年睡得比谁都早,看不了几个节目,还惦记这个。”
路怀勋坐在旁边,“看春晚就是图个氛围,有爸妈在旁边,节目质量不重要。”
路继和扭头瞥了他一眼,“学得嘴这么甜。”
路怀勋往边上挪了挪,讨好地笑笑,“爸倒不重要,主要是有妈在旁边。”
路继和放下遥控器就要收拾孩子,被姜虹拉住塞了一嘴橙子,“好了好了,这不是二十年前,你现在又打不过他。”
就算打得过,也舍不得。
他小时候挨打是因为太皮,高中最过分的一次翘课出去打架,还拉着哥哥里应外合要瞒过他们。后来是对方找上学校,学校又联系家长,这才被路继和知道。
他打架都是有原因的,照路继和年轻时的暴脾气,对方也确实该揍。可放到路怀勋身上,做父母的,最怕孩子走上歪门邪道。
当年他和姜虹想留路怀勋在本地读个普通的本科,为了守着他,怕他走错路。
却没想到,这个最让人操心的小儿子在高中毕业后主动要求读了军校,此后多年明枪暗箭,走的是家国天下最正的这条路。
第68章
路怀勋断断续续烧了两天体温才稳定下来。
他白天因为服药,左手的痛感被药物作用压下去的时候,竟然会产生可以归队的错觉。到晚上夜深人静药效过去,也没有再服药的必要,灼热的疼痛开始拉开神经,慢慢再把这种脆弱的错觉烧尽。
日日皆是如此。
有时候路怀勋甚至会想,他如果计算着用量持续服药,有没有可能就这样归队?他又会在多久后产生抗药性,亦或是依赖性?
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可笑,雪鹰怎么会留一个需要借助药物来维持身体状态的队长。
彭南的电话依旧是两天一通,他身上的每一处伤都要汇报。伤口每一天的变化不大,该说的也不多,尤其是左手,一遍一遍地陈述没有好转,像冷水在浇灭他的希望。
到后来彭南也觉出不妥,打电话的人就换成了邵言,电话的性质也俨然变成一中队的训练汇报。
路怀勋多次想提醒邵言,他将来档案关系不明,训练汇报这种敏感问题不该让他知道太多。后来拐弯抹角地提醒冯明磊,竟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邵言。
他这才渐渐明白过来,彭南也好,邵言也好,电话的意义并不在于问诊回访,更不是他作为编内人员长期休假的附加条件,只是基地里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们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队长,孟旭说今年冬训在年前就能结束,前两天我跟冯将申请今年的年假,他批准了。”
邵言那边风声很大,听起来是在户外。他声音里像有细碎的冰渣,气声的颤抖也很明显。
路怀勋不由自主地在想,是高纬度地区的冬训,冰天雪地里,也不知道队里最怕冷的猴子又会怎么疯狂骂娘。
“队长?”邵言没得到回应,小声地问了一声。
“嗯。”路怀勋想了想,“今年事情多忙得久,问老冯多要几天假回家放松放松,让孟旭在基地看家。”
“嗯,冯将批到初六。”邵言有些不好意思。
路怀勋没料到会这么久,心里一怔,条件反射地问,“你没什么事吧?”
“没有没有。”邵言赶紧答道,“以前每次回去都匆匆忙忙的,我妈也不高兴。今年想多待几天,就把来年的假也一次性休了。”
“还能透支年假,你这主意不错。”
路怀勋看着窗帘外,天色渐黑,气温还在降,照雪鹰冬训的惯例,这时候才要出去拉练。
零下三十几度的天气,汗都化成冰,累得身体里像有火在烧,皮肤表面盖着僵硬的碎冰。
他还记得邵言第一次在雪地里打伏击,漫天飘着雪花,邵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结束后几乎快被雪层埋过头顶。
枪是铁的,低温把枪管跟手指黏在一起,也麻痹了神经痛感,猛地分开时鲜血滴在雪地里,落下一大片,也觉不出疼。
那时候,他还骂邵言不分轻重,怕他耽误后面的训练。
集合哨在电话那头响起,刺激着路怀勋的神经。
“队长……”邵言不得不开口,要说挂断的事。
“去吧。”路怀勋闭上眼,手使劲压在窗户玻璃上,感受那上面冰锥一样的寒气。
但还是不一样,跟他们冬训比,连皮毛都称不上。
“今年的冬训,我射击拿了第一。”邵言飞快地说完这句,接着说,“我去集合了。”
挂下电话,路怀勋在窗前愣了许久。
小区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风声也很小。外面路灯下,有什么东西在飘,光影一晃又一晃,落得很慢。
是下雪了。
路怀勋犹豫着,忽然伸手推开窗户,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里,他握住了外侧的金属窗棂。
冰冷的空气从下方灌进来,顺着家居服的领口往下走,针扎似的。
闭上眼,手上的触感像寒冬里的枪管。
耳边甚至还能听见消音后的枪声,嘶哑地炸在寒风里。
直到手指冻得麻木,冰凉的手背压着眼睛,硬是把红热的眼眶抚平了。
眼前是手臂遮来的黑幕,却有一道一道的光影在过曾经在雪鹰的那些画面。
最先是冬训,然后是夏训,拉练,一次次的任务,一年年的酷暑严寒。
曾经因为不适应极寒,他在零下气温下射击准头大大下降,路怀勋就日日加训,那年也是这样的寒冬腊月,他在枪口吊上装满的水壶,攥着铁制的枪,咬牙瞄准射击,训练手的稳定。
现在回忆起来,感官细节都还历历在目。
当初为了选拔发狠练习,过的是刀山火山,可出一点小问题就回不去了。
最接近生死的部队,留下的条件也最苛刻。
可是根本不能多想,想起雪鹰,再想到他这只治不好的左手,就觉得胸口透不过气。
一日一日,他想让自己走出来,想劝自己回不去就算了,可全然无用,整个人被厚重的无力感包围着,像沼泽,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小勋——”
姜虹的声音猛地把路怀勋拉回现实,他茫然地微抬头,对上房间门口母亲的目光,下意识躲了躲。
“怎么了,出这么多汗。”
路怀勋摇摇头,“没事,家里暖气太热了。”
姜虹似信非信地观察着他,说,“怀安回来了,你下楼聊会儿天。”
路怀勋应了一声。
姜虹拧着眉,上前握住他的手,被手上的温度冰得她心底发凉。
“小勋……”
路怀勋默了几秒,轻轻笑了,“外面下雪了,刚刚开窗出去,伸手接了片雪花。”他反握住母亲的手,摇了摇,“我这么大人了,别老担心这担心那。”
姜虹抬手抚上他的额头,觉得体温正常,才稍微放心了。
“走吧,下楼聊会天。”
楼下路继和的笑声包裹着一个稚嫩的童声,路怀勋就站在楼梯边上看,那个小小的身影扑在路继和怀里,在兴奋地描述着什么。
她身上套了件浅粉色的小裙子,羽绒外套在路怀安手里抱着,声音也甜甜的。
路怀勋上次见遥遥还是四年前,她才刚出生,躺在婴儿床里睡觉。
时光在成年人身上的痕迹难察,可到了小朋友这里,四年的变化只觉得心惊。
路怀安看见他下来,笑着招呼女儿,“遥遥,过来叫叔叔。”
遥遥安静下来,靠在沙发边转过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哥。”路怀勋走下来,朝他身侧的女人点头笑了笑,“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