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母亲的眼睛像一汪清泉,因为他的事,在往外泛着水汽。
如果可以,路怀勋一点都不想对母亲撒谎。
可是不可以。
他总不能说,这只手碰过放射性重金属,不仅手伤的复原希望渺茫,他这辈子都将带着辐射污染,此后余生都是未知的威胁。
这不该是一个四年未见儿子的母亲要承受的。
路怀勋犹豫了两秒,说,“训练失误,手腕做了个小手术。”
姜虹一听见这几个字,眼泪又要往外涌,努力忍了一会儿,温热的液体还是落了下来。
路怀勋鼻头发酸,听见母亲哽咽着继续问,“还有呢?还伤了哪里?”深深吸了口气,“你在发烧,是不是?”
“是因为药物反应。”路怀勋低着头,看见母亲眼角的水光,像针寸寸扎进他心里。
“在医院用的治疗方案不太舒服,所以这两天精神不太好。”路怀勋顿了一下,“是我不懂事……治疗期间急于求成。”
手伤是不可能瞒过去的,他只能承认。剩下那些发烧疼痛、脸色精神,母亲看见的和看不见的,他准备全都叠在手伤的反应里,不再说了。
“就这些。”
姜虹就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伤筋动骨一百天。”姜虹心疼得说一句话就要停一下,“我知道,你着急归队,是不是,但是这种事急不得。”
路怀勋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姜虹双手抚上他的脸颊,路怀勋迎着她的手低了低头,下一秒,被母亲轻轻抱在怀里。
“回来了比什么都好,我们不说那些了。”母亲在耳边轻轻说。
无力、不甘、还有烫热的愧疚全都随着血液滚动在身体里。从看见母亲的那一刻起,身上的冰冷盔甲就在融化,到了这一刻靠在母亲怀里,融尽万丈冰。
姜虹盯着儿子的眼里,看见那里面再没有过去那种光亮,只有一层一层暗淡的瞳色,心又沉了几分。
以往每一次,他提到自己的信仰时,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所以姜虹虽然担惊受怕又心疼,也从来没提过要他退队。
舍不得送他走,更舍不得剥夺他那么热爱的事业。
可现在呢?
“妈。”路怀勋在她发问前先开了口,“这次,我要是不回去了。”
半句话压红了他的眼眶。
他把下巴抵在母亲肩膀上,分了一点重量在母亲身上,舍不得使劲,只想感受些许被支撑的力量。
“我要是不再回去,其实是好事。”千言万语哽在心口,最终说出口的只有这一句。
要是不回去,爸、妈、哥哥都不用再担惊受怕,他也能好好弥补这些年亏欠的亲情。
至少,不会再见母亲因为他哭成这样。
第67章
这是过去七年来,姜虹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可是现在听到这句话,时间、语气、包括路怀勋的状态都不对,完全不像她预料中的载誉而归,更像是一种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再加上以她了解到的信息和路怀勋这些年晋升的速度来判断,二十八岁,绝不该是他正常要退队的年龄。
“出什么事了,突然这样说。”姜虹轻轻把路怀勋推起来,想扶他的胳膊,被他躲开了。
“没事,是有别的原因,可能不回去了。”路怀勋垂着头,闭了闭眼睛,“妈,不聊这个了行吗?”
他虽然这样说,姜虹也猜到了大概。路怀勋所属的部队是国内保密等级最高的特种部队之一,身体素质和各项考核都极为苛刻。他手上做过手术,大概率很难再通过那苛刻的考核。
姜虹深知儿子眼里的落寞全跟这件事有关,也不忍在他高烧时再提这个。
“嗯,不聊这个了。”姜虹快速抹掉眼角未干的湿润,柔声说,“你回床上再躺一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为了压制胳膊的疼痛,他精力消耗得很快,又因为还在发烧,头脑昏沉得难受。
能撑到这会儿,完全是因为想多陪母亲说两句话。
等身后房门扣上,路怀勋在床边坐下,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彭南打电话。
往雪鹰通电话总是一道一道的关卡,路怀勋耐着性子一关一关的报密码,一段熟悉的音乐以后,终于接上雪鹰医院的信号。
“队长?”彭南接得很快。
路怀勋低低嗯了一声,听见电话那头在问,“你怎么了,这时候打电话?”
路怀勋按着眉心,“不太舒服,想问问你。”他顿了一下,似乎不太愿意说出这句话,“我要是想止疼,有什么药是一般药店买得到的。”
昨晚彭南打电话时还不觉得什么,所以问情况时他也没说,到今天才觉出不太对劲,左手比他预料得还要疼。
“哪里疼?”彭南声音一提,“左手?还是别的哪里?”
“左手。”路怀勋答。
彭南有些着急,“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路怀勋反问,“跟这个有关系吗?”
也算默认了在发烧。
“有关系。”电话那头静了两秒,彭南说,“我当时为什么反对你出院,这就是原因。”
引起发烧的原因太多,发烧能导致的症状也太多,单看对神经系统的影响,左手会疼是肯定的。
“回都回来了,过完年再说。”路怀勋低声道。
彭南听出他的倦意,快速交代着,“先检查刀伤避免感染,之后首要任务是退烧,实在疼得厉害再考虑止疼。”
他说完,忽然觉得这是句废话。以路怀勋的忍耐力,没疼到一定程度他也不会开这个口。
“怕你买不到药又要瞒着家里,止疼药提前给你收在背包夹层了,你找找。”
路怀勋听见这句才精神了一些。他站起来,从柜子里扯出自己带回来的唯一一个小背包,果然在夹层摸到了熟悉的药。
“找到了。”路怀勋故意逗他,“彭大军医有时候还挺懂事的。”
他撕开一条,也没倒水,就这么吃了。
“用量你自己有分寸。”彭南顿了顿,哑着嗓子也逗他,“这次给你带的量,要从将来你再出任务的配发品里扣。”
止疼药留在包底,很自然地,路怀勋又看到了那枚小小的一等功奖章。
他愣了一下,转身把整个盒子扔进手边的抽屉里。
路怀勋再躺回床上,没能抵过汹涌的倦意,很快睡着了。
说不好是心理作用还是神经传递的实感,这几天连睡觉时都没能摆脱过左手的剧痛,这会儿因为吃了止疼药,彻骨的疼才开始退散。
意识刚沉就到了训练场,耳边枪声一响,又像是在塔那干。
画面反复揪心,他甚至没精力关注左手的情况,再回神时竟然因为感觉不到疼痛猛地惊醒,睁开眼第一个念头就是看左手还在不在。
他坐起来靠在床头,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左边的胳膊。
手还在,感觉也在,是虚惊一场。
等心率降下来的时候,听见母亲在喊他吃饭。他整理好心情,又去卫生间照了照自己的脸色,这才放心下楼。
“来小勋,吃饭了。”姜虹正在盛汤,见路怀勋下来,笑着招呼他。
路继和原本在垂着头发呆,听见这声招呼也很快回神挂上笑脸,“来,今天都是你爱吃的。”
路怀勋坐在母亲对面,接过她盛好的鱼汤,顺口道,“谢谢妈。”
路继和在旁边故意说,“你妈熬鱼汤的时候我在旁边打下手,怎么没听你说谢谢爸。”
姜虹笑道,“你那点贡献不值一提。”她夹了块排骨放在路怀勋碗里,又说,“排骨和青菜都是赵姨做的,还是你喜欢的味道。”
路怀勋听懂了她的暗示,没理路继和,扬声往厨房喊,“谢谢赵姨。”
路继和假装用力把筷子摔在碗上,啪地一声,意思是气饱不吃了。
路怀勋筷子一伸,把他碗里剩下的排骨也夹走,说,“你不吃别浪费粮食。”
路继和看着他吃,心里酸疼,嘴上却还顾着这来之不易的气氛,“你小子,亏我当年还抱着你日夜不分地教你背弟子规,现在长大了就知道跟爸抢排骨吃。”
路怀勋压着情绪,也在应和氛围,“我这是怕你吃不下还要勉强,帮你解决任务。”
姜虹盛了碗鱼汤放在路继和手边,笑容在脸上藏都藏不住,“你两个加起来九十多岁的人,心理上还没遥遥成熟,丢不丢人。”
路继和掐指一算恼羞成怒,“哪有九十多?!”
路怀勋没理他,扒了两口米饭,问,“我哥呢。”
姜虹说,“公司有事走不开,把你送到家就回去了。”
路继和正了正衬衫领口,故作深沉地说,“同样遗传的基因,大儿子赚钱养家,小儿子就知道跟我抢排骨。”
路怀勋被他逗笑,干脆把装排骨的盘子推到他面前,“既然老路同志这么计较,明天我再专门给你炖一锅,以示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