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彭南一只手抄着兜,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杯子,垂着头,看起来情绪不高。
路怀勋右手撑着自己坐起来,彭南立刻塞了个枕头在他背后,杯子也顺势放他手里。
“主治医生消失一星期,这像话吗?”路怀勋道。
彭南没说话,路怀勋又说,“要不是我发烧,你是不是还能神隐一阵子。”
彭南瞥了他一眼,“发烧的事,你还有脸说。”
“这叫战略性发烧,逼你现身。”路怀勋还在笑。
他连喝了几口水,嗓子还是哑,是高烧以后的反应,要几天才能下去。
“有什么话留着以后再问。”
安静过后,彭南先一步堵死了他的路。
路怀勋摇摇头,“没什么想问的。”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交代一句,你顾好自己。”
彭南点点头,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手怎么样,还疼吗?”
路怀勋吸了口气,水杯换到左手里,微微抬高了一点,笑着说,“怎么样,是不是有好转。”
彭南看见他脸上的细汗,沉默着,说不出话。
哪里是手伤有好转,分明是疼痛都被他忍住了。
“你别逼自己,无论将来怎么样,我都做好了准备。”路怀勋见他神色有变,放下水杯沉声劝他。“有些东西,也不是你我努力就能改变的。”
彭南嗯了一声,也不愿多谈那些将来,接着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路怀勋察觉到他想说什么,“要开始第二种方案了?”
彭南说,“嗯,明天。”
路怀勋想了想,“就今天吧,我挺好的。”
彭南对上他的目光,沉默着检查完各项指标,点了点头。
这次的用药相对温和,路怀勋默不作声地适应了一会儿,昏昏欲睡。
人再睁眼时,彭南正坐在对面沙发里翻动着手上的文件。
厚厚的一叠,翻动的位置已经接近末尾。
路怀勋开始只是想看清文件的主题,视线稍微一偏,敏锐地注意到彭南手背上的血色,是个针眼。
而他下午在这里时,这只手一直在口袋里,没有拿出来过。
所以他消失这一周,根本不是什么保密状态。
路怀勋坐起来,左手上甚至因为动作剧烈有些回血。
彭南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靠过来。
“所以你一直在医院里。”路怀勋很直接地问。
彭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双手垂在身侧,没说话。
这段时间思绪太多太乱,以至于这一刻忽然想起彭南也刚大病一场,所有压抑着的情绪都上来了。
为他这条命,肖洪东走了。为他这根本治不好的左手,还要再搭上彭南。
这不值得。
空气像凝固了几秒,路怀勋伸手拔掉针头,也不管手背上迅速聚起来的鲜血,低声说,“你跟老冯说,我过两天就出院。”
“你再坚持几天,说不定有转机。”彭南低下头,拿棉球按住他的手背,过了几秒,说,“我没什么事。”
离得近了,彭南手背上的针眼更清晰。
路怀勋挣脱他的手,“没事你打什么针。”
以前在基地的时候,彭南一直主张少打针,说穿刺的伤害比药物本身还大,再加上他们队员身体底子好,只要不严重,根本不会输液。
可现在,光他这一个手背上就有四个针眼。
“要治我的这只手,有任何代价也该从我这儿取。”路怀勋字字成句地说,“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彭南静了静,“这些事我心里有数。”
路怀勋别过头,手背压着眼睛,深深呼吸了几下,努力地想把冲到胸口的情绪压下去。
一直以来,他都一边劝自己接受现实,一边努力相信治愈的希望。
他所深爱的国防事业,他不愿意妥协放弃。
可到今天才恍然意识到,他心存的这份希望其实更像是压在彭南身上的大山,他的不愿意妥协,是彭南一层一层的枷锁。
真要只有这两种选择,那不治了,也没什么。
“彭南。”路怀勋放下胳膊,“你就当我累了,不想治了。”
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刹,彭南甚至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像万里外战场的硝烟蔓延至此,吸入肺腑的是浓烟滚滚,熏花了眼睛,也窒息过喉。
曾经路怀勋被治疗的反应折磨得痛不欲生,都从来没说过放弃,甚至还会攒力气笑着安慰旁人。
几小时前提起第二个方案的时候,他还坚定地说,今天就开始。
他想归队,他舍不得狙击枪,彭南最懂。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忽然说累了不想治了,谁也拦不住。
“大家都在等你。”彭南在自己的事上理亏,只能搬出其他人劝他。“你带小邵做主狙,他还没出师……”
“彭南,”路怀勋忽然开口打断他,“你让我自私一次,放下队里的责任。”
“你要是真自私,你就不会放弃。没有人比你更想归队,你不承认我替你承认。”彭南的声音忽然哑了,“我倒是真想你能自私一次。”
路怀勋没出声,安静地看了看手背上凝固的血渣。
外面的风似乎大了些。
住院这些日子,他每天看的最多的就是日月变幻,似乎透过窗户看到天边一角,跟塔那干的天空也没什么不同。
“你到底怎么想的,说句话。”
彭南最劝不动他这样做队长的人,因为太有主见,一旦做出什么决定就像是板上钉钉。
尤其是现在这样,关于他自己的决定。
路怀勋把手背上的血渣擦了,抚上左手的时候,针刺的感觉跟心里的酸涩连在一起。
“在医院里住久了太闷,我出院回家歇一歇,你也放个假养养身体。”路怀勋很平静地说,“剩下的事以后再谈。”
第63章
针对手伤的方案因为路怀勋的坚持相继停止,后续的治疗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他的伤。
外伤说到底不像他的左手,再怎么愈合缓慢,也总归是一天天在好转。
彭南在他情况稳定的时候被先一步召回雪鹰,两周后,路怀勋出院。
他离开医院要去的第一站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回一趟雪鹰。
从首都坐飞机到市区,再转车进山,一路的行程都被冯明磊安排妥当。
山上的光景已经不像他离开时的样子,北风急转,树梢上光秃秃的,给墨色的山脊添了几只凌厉的针尖。
这条路他曾经走过无数遍,却从来没像这次一样心情复杂。盘山公路一圈一圈地绕,他心里的酸涩也一圈一圈裹成疙瘩。
通过最后一道大门时,铁铸的雪鹰徽章就刻在正对面。雄鹰双翅腾飞俯冲捕猎,是最骄傲凶狠的姿态。
路怀勋甚至在想,这鹰若是折了半边的翅膀,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英勇。
……
车最后停在办公楼下,背对着训练场的一侧。
周围略显荒凉,连个人影都没有,路怀勋平时少走这边,下车时竟有一瞬间的陌生感。
他谢过开车的战士,轻车熟路地往冯明磊办公室走。
冯明磊早就知道他要到的消息,正半掩着房门在等他。
路怀勋理理迷彩,敲门而入。
冯明磊正翻动着桌上的文件,抬头看见路怀勋,接着站起来绕到办公桌前面,盯着他上下看了看,视线落在他左手上时,神色忽然一沉。
“还是很疼么?”
路怀勋随口答了句,“还可以。”
“辛苦你了。”冯明磊慢慢说了三个字。
路怀勋笑了,“是辛苦医生们。我成天躺着倒不辛苦。”
冯明磊瞪了他一眼,“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路怀勋答得十分理所当然。
可从他一进门冯明磊就感觉到了,各项指标达到出院要求跟身体恢复完全是两个概念。
路怀勋一如从前立正站着,脊背挺拔,却从头到脚透着一股莫名的无力感。
能看出来,人还是很不舒服的。
冯明磊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拿起桌子上的文件通知递给路怀勋,“关于休假的时间,我先给你批到年后,之后的事我们再商量。”
路怀勋点点头,“谢谢冯将。”
“这个是你的。”冯明磊再次转身,拿起的是个小小的盒子,“我知道你最在意的不是这个,但这也是你应得的。”
路怀勋接过来打开,是枚小小的一等功奖章。
“上个月授予仪式,公布你是一等功的时候队里很多人都哭了。”冯明磊说,“今天要是还有时间,你回队里见见他们吧。”
“嗯。”路怀勋扣上盒子,没有多说别的什么。
这根本不是路怀勋的状态。
就像冯明磊的直觉那样,这样的他似乎始终带着一丝飘渺的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