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只有漫无边际的疼痛把人折腾得疲惫到极点,才勉勉强强昏睡一会儿。
有时候疼得厉害了,他甚至会在半昏半醒的梦里,呓语出一两声反刑讯训练时深刻在潜意识里的说辞。
太过于痛苦,身体的本能以为是在刑讯室受苦。
那段时间,彭南一度日夜陪护地待在路怀勋的病房里。
他把堆成小山的文献铺在地上,边看资料,边盯着路怀勋的情况。
直到风越吹越猛,一场冷过一场的秋雨把冬日越逼越近,路怀勋才终于熬过鬼门关徘徊的阶段。
大风把天边的云彩吹得散乱,天色昏暗,窗前的光影变幻得并不明显,像掩住了时间流逝的痕迹。
彭南翻过两页文献,拿笔在边栏写着标记,床上的人忽然轻轻嗯了一声,半个身体往右蜷起来,甚至要把带留置针的右手压进身体下面。
他吓了一跳,两步冲到床前,一只手护住针头的位置,一只手拉住路怀勋。
他满脸的冷汗,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睫毛颤了颤,人像是已经醒了。
“哪里不舒服?”彭南让他斜靠在自己身上。
“……想吐。”路怀勋没睁眼,轻轻吐出两个字。
彭南皱起眉,不带犹豫地收针挂在输液架上,“不打了,你缓缓。”
路怀勋摇摇头,撑着自己就要起来,彭南只能飞快地扶着他,把干净的垃圾桶举到床边。
先是酸,再后来是过喉的苦。
喘不过气,仿佛能在喉间烧出腐蚀的伤口。
……
等到路怀勋脱力地躺回床上,眼前一圈一圈地荡起黑雾。
“好点没?”彭南的声音忽近忽远。
路怀勋费力睁开眼,只模糊看到彭南的身形,还在床边。
“这么久了,好不容易才吃口饭。”他慢慢说,“你这针不好,浪费粮食。”
“以后不用这个药了,我换个方案。”彭南听起来有些低落。
路怀勋低头一笑,试图缓和气氛,“你答应我吃饭的事,是不是早有预感。”
中午彭南破天荒允许他喝了半碗粥,已经很大程度上缓和了药物的刺激反应。
要是空腹,只会更难受。
“我明天多吃点,说不定就没事了。”路怀勋喘着气,说,“真不行,再换药。”
被拔掉的针头搭在输液架上,药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滚。
彭南帮他把留置针固定好,一声不吭地听他说完,才说,“要治你的手有很多方案,不用勉强非用这一种。”
路怀勋说,“但你最先用的,一定是效果最好,副作用最小的方案。”
他略微没那么难受了,目光隐隐开始透黑发亮,“我还抗得住。”
奇迹像童话故事里的标准结局,可放在现实这片汪洋里,很有可能花上一辈子也走不到彼岸。
第二天中午,彭南又带了份白粥上来,给路怀勋之前还在说,“伤都没好,别勉强。”
路怀勋靠坐在高高的枕头上,笑了笑,“我多吃点,伤也恢复得快。”
彭南低头不语,末了,点点头。
白粥熬得久,入口软而无味,化在嘴里只剩吞咽的动作。
路怀勋连吃了两口,自嘲道,“这连榨菜都没有,还不如我们的自热食包。”
彭南想起他这两天嘴里发苦,一言不发地出去,再回来时拿了包葡萄糖输液袋。
路怀勋接过来,竟然还是温热的。
“就近取材,你凑合着喝。”彭南说。
路怀勋喝了几小口,评价道,“还挺甜。下次你拿生理盐水,给我尝尝。”
彭南点点头,是没心情跟他打趣。
路怀勋放下葡萄糖,又开始专心对付白粥。
吃到最后,连彭南都看不下去了。
“不舒服就算了,别勉强。”
路怀勋攥着勺子回答,“还没吃饱呢。”
他吃了一多半白粥,然后满怀期待地扎针,换来的却是更剧烈的反应。
刚开始还能默不作声地忍着,彭南担忧地喊了他几回,只得到轻摇头这样的回应。
输液不到半小时,他的衣服已经被汗彻底浸透,人也睁开眼,终于忍不住开口。
“彭南……”他想坐起来,单手却撑不住身体,一双眼因为忍耐透着血红。
彭南扶住他,垃圾桶就在床边,是预备好的。
有多少年了,不管是在雪鹰还是在军区,路怀勋这个名字像绑着常胜不败的标签。
天生的狙击手,指挥界的天才……
身上有太多荣耀,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深敛在光芒之下,关乎自我的骄傲特质。
就像他落在床边的那只手明明在颤抖,却努力地按住彭南将要去拔针的手,含糊地说了句,“还可以,再等等。”
仿佛已经准备好再用上几年十几年的时间,甚至花上整个后半生去跟眼下的境况斗争。
然而好转还是没有出现,到第四天,他吐到意识迷离,胃里痉挛的反应又带起高烧,好不容易有所好转的伤口也因为他无意识挣扎的动作重新恶化。
会诊的医生都在说,他这种情况,最好的选择是顺其自然,静养过日子。
因为即便奇迹出现,他的左手能恢复的功能,也势必还要面对未来永远存在的辐射威胁。
死亡两个字像吊在他头顶,再回部队一线,意义不大。
这些话从专业的角度来讲句句属实,可从感情上,任谁也无法接受。
彭南听后当场摔笔离席,会诊从当日取消。
而路怀勋也在那天以后,连续一周没有见到彭南。
用药的反应其实不止在输液的时候,这些天路怀勋的状态重新跌到谷底,全身针刺般的疼痛,睡不沉,人的精神自然也不好。
到刚开始停药的时候,也因为断断续续的疼痛睡不踏实。
梦里有虚有实,有从前训练的画面,有炮火连天的任务,甚至还有他熟悉又陌生的家庭聚餐……
唯一相同的是左手皮肉绽开般的灼烧感,贯穿所有的梦。
负重越野、跳伞救援、就连跟家人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他都只能忍着痛苦,尽量不动用左手。
治愈的可能性本来就很小,第一个方案失败以后,希望还在下降。
路怀勋甚至怀疑这些梦是大脑有意让他提前适应将来的生活……
只是潜意识里似乎忘了,若真是这样的左手,哪还有归队训练出任务的可能。
一直养到停药一周,路怀勋才睡了第一个安稳觉。
他曾经训练出近乎苛刻的自我控制力,即便这些天精神意识都很恍惚,也有着清晰的记忆。
所以人清醒以后就第一时间意识到,是彭南消失了。
当天来查房的是个陌生的医生,比彭南略瘦一点,身上的白大褂一尘不染,倒不像彭南那么愁眉苦脸的。
他简单问了几个问题以后便不再说话,专心翻动着这些天的记录。
“彭南呢?”路怀勋问他。
医生的目光挪过来,“这个要保密,我不能回答。”
路怀勋蹙眉,接着问,“保密是好事,还是坏事。”
医生很平静地说,“这也要保密。”
“跟我有关,是吗?”路怀勋不爽他不咸不淡的语气,“怎么那么巧,我一停药,他就进入保密状态了。”
医生合上记录,最后说,“等他回来你自己问他。”
那就是说彭南还会回来,路怀勋终于放心了一些。
比起他自己的手伤,路怀勋其实更怕彭南会因为强逼自己。
从他回国以来,彭南才是心理压力最大的那个人,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他怕彭南会为了这个极低的治愈概率反抗上级的命令,葬送自己的前程。
想到这一层,路怀勋还是担心,打算联系冯明磊问问情况。
电话里层层的加密审核完,他人却不在,空留一个会回电的机械女声。
医生死不松口,其他医护人员拒绝跟他沟通,冯明磊一时半会儿又联系不上,这间病房像个与世隔绝的小岛,路怀勋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然而还没等到冯明磊的回电,他自己却先出了状况。
腹部的匕首伤原本是他这一身伤病里最容易治愈的,可先前给药昏睡时无意识压着伤口,天天如此引起伤口恶化。
护士发现以后小心护理着,他自己却觉得小伤不用在意,直到一周后感染发烧。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伤口处理得及时,又是小范围的感染,只烧了一天体温就降下来了。
他一整晚的口干舌燥,清晨醒来第一反应就要喝水。
路怀勋艰难地动了动,闭着眼伸手要够床边柜子上的水杯,却在半路被人用手拦下。
“闭着眼就要喝水,不怕灌到鼻孔里?”
彭南的声音。
路怀勋睁开眼,果不其然看见床边站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