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冯明磊顿了片刻,从抽屉里取出一叠装订好的文件,三两下翻到最后的部分,路怀勋瞄了一眼,像是一篇完整的论文。
“亚加纳的任务里你们护送撤离的那个科研小组有了成果,论文已经顺利登刊,这是论文的致谢。”冯明磊说,“江教授因为这个成果拿到了国际大奖,这段话也是她获奖感言的一部分。”
“特别鸣谢山林间的雄鹰。平静里的争锋太过于残酷,对于多数者来说都是人间酷刑。可总有一些鹰的化身,延续着最原始动人的正义。”
路怀勋看到那一页的内容,似乎还记得当时的热血,却有种隔世的错觉。
从冯明磊那里出来,正是各中队训练的时候。这是个常规训练日,多数人都在训练场上,整个基地上空飘着嘹亮的号子,夹着冷冽的风,是雪鹰基地最寻常不过的情景。
路怀勋走过办公楼大门,迎面碰见两个有些陌生的小战士,立定站直地叫了声“路队。”
路怀勋有心事,应了一下就摆手放人走了。
这条路出去不远就是枪库,他所有的枪都在那里,甚至于闭上眼都能看见每一把枪的位置,包括第几把枪身什么地方有多长的划痕。
他很想走过去看一看,领两盒子弹过过瘾,又怕真这么做了,要面对更残忍的现实。
走着想着,不知觉还是到了枪库门口。
“路队?”枪库的管理员赵昌庆正坐在外面台阶上晒太阳,老远就喊他。
“老赵。”路怀勋走过去,自然地伸手把他拉起来。
“最近老有人说你出事了,我就说不能信这帮崽子们,回头还是得揍。”老赵边开门边念叨。
“是该揍。”路怀勋随意应和着,“我自己进去,你忙你的。”
老赵摆摆手,坐回台阶上继续晒太阳,路怀勋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他拿到第一把狙击枪的时候,就是老赵手把手教他拆解清洁的。
电子枪库识别授权以后缓缓打开,左边第一把就是陪他最久的qbu-88。
最纯粹的枪身,没有装倍镜,弹匣也是空的,摆在柜子里像个冷酷的艺术品。一旦拿出来又觉得残忍,枪身是冰冷的,在提醒他这是夺人性命的武器。
弹匣是空的,重量要少一半还多。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一遍一遍地,审视了自己内心所向。然后鬼使神差地抬起左手,摸到弹匣卡笋咬牙撞了一下。
如果是在过去,他习惯在换弹匣的时候直接拿新弹匣磕开卡笋,再顺着惯性扣上。
整个过程都可以用左手迅速完成,节省时间。
可现在,剧烈的疼痛使得他左手脱力,他甚至没能接住解锁的空弹匣。
闭上眼听见的是弹匣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一瞬间,路怀勋不得已地在想,他这算什么,回来告别吗。
“队长……”身后忽然飘起一个略带哽咽的声音。
路怀勋转过头,看见身后站着彭南。
“刚才碰见的那小子说出去的?”路怀勋放下枪,掩掉手上残余的不适,说,“消息流通挺快啊,这么一会功夫,都传到你那儿了。”
彭南不忍再用刚刚那一幕的情绪伤他,只能强压下去,“是啊,一中队知道你回来的消息,要不是还在训练,早就都扑过来了。”
路怀勋轻轻笑了一下,“所以只有你这个大闲人过来堵我了?”
彭南说,“是,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路怀勋笑笑,没说话。
仓库里温度偏低,光线也暗,像能任由情绪膨胀发展。
掉落的弹匣就还在脚边。
“你最近怎么样?”路怀勋似是无意地问起彭南。
“我能有什么事……”
彭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路怀勋打断,“没事就好。”他迈开步子就要往外走,随意地指了指地上的弹匣,“你替我收拾一下这里,枪也替我收好。”
像是半分钟也待不下去。
外面风停了,只剩下纯粹的冷,天空蓝得像片海,有一层一层的浪盖在头上。
路怀勋绕过枪库上了后山,原打算走到能俯瞰整个基地的高度,但到底还是刚出院的身体,他不敢勉强,就停在半路。
满地枯黄的叶子被他踩得哗哗作响,手边的树干上清晰可见刀刻的痕迹。
那是有一年年底,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侯建坤跟孟旭约在这里格斗,打得周围的树无一幸免。
那次他发了很大的火,骂他们不知轻重。
……
这次回基地他明明劝自己要平和,却止不住心里想要道别的情绪。
见到一楼一人,甚至于一树一叶,都能链接到曾经的记忆。
说到底,是真舍不得。
这个位置恰好能看到西边的训练场。
他来雪鹰的第一年,也曾在傍晚爬上后山往训练场看。
基地里有人走了,就有新的人进来,像这样从远处看一排一排的战友,跟那年一样。
这就是特种部队的常态,即使没有事故和意外,传承和换代也来得很快。
只是真轮到自己身上,还是不好接受。
他看着远处列队解散,到晚训又聚集起来。
训练场上的照明灯猛地打亮一片,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待坐下去。
这趟下山出去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走之前也该再见见中队里那帮兄弟。
有几个后勤中队不需要晚训,晚饭后基地里反而热闹起来,有夜风迎面吹着,棕黄的树枝在黑夜里化成带刺的影子,推着他往前走,
路怀勋走过去的时候,一中队刚刚结束一项训练,正围坐在中间草地上聊天。
“队长?!”
有人很快发现了他,刚才还背对着他的人齐刷刷地回头,一声一声地叫他。
路怀勋走近一些站在中央,扫视了一圈,笑道,“我不在你们就偷懒,今天晚训的内容难道就是聊天?”他看了看,抬腿踢了孟旭一脚,“怎么带训的。”
被灯光映着,他看见孟旭眼圈都红了。
队伍里大部分人自维和集训以后就没再见过他,少部分随队去塔那干的,上次见他也是数月前在异国。
这期间有过无数种传言,尤其是肖洪东的葬礼、授勋仪式,一次次的重要场合他都没出现,越来越多的人不得已相信他真的出事了。
到今天他突然出现,人还是挺拔地站着,身上的军装,肩上的星星,手臂上雪鹰的章都在。
万幸。
“听老冯说,我不在这段时间你们都懈怠了。是不服孟旭这个代理队长,还是怎么着?”
路怀勋顿了顿,却见没有人要回答,一双双眼睛闪着光,那些目光能嵌进他心里。
“行,我问话也不接。我看是孟旭带得太好,不认我这个前队长了。”
还是静默。
路怀勋一直试图避开令人难过的话题,努力在活跃愈渐复杂的气氛,可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他们只关心一个问题。
“这次交战牵扯到的东西很多,保密期也长,所以在北京耽误了点时间。”路怀勋只好去谈这个绕不开的话题。“让大家担心了,先说句抱歉。”
“冬训的安排定好了,这段时间调整好状态,冬训都跟着孟旭好好练。”
没等他说完,旁边的人忽然站起来,“什么叫跟着我好好练?你明明回来了,你什么意思?!”
路怀勋转过头看着孟旭,“我再等等。”他顿了一下,忽然笑了,“怎么说我也有四年没休假了,让我回去过个年不过分吧?”
周围的目光都跟刀子似的,在割他的心。他似是随意地坐在地上,“你们刚才在聊什么,继续。”
……
路怀勋陪着他们聊了一会儿,说话还是他特有的风格,但凡有人问到实质性的话题,总能被他以各种方式混过去。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他扬声说了句“起立”,重新把队伍还给了孟旭。
强光灯把他的影子拉得更长,风的温度也降了,吹在脸上身上像刀割。
“队长!”
路怀勋脚步一停,回头看见跑得气喘吁吁的邵言。
“怎么现在连训练也敢逃了?”路怀勋好笑地看着他。
邵言跑到他面前,低头喘气,目光顺着锁在他左手上。
路怀勋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
“队长……”邵言理清楚情绪,努力把话说清楚,“你身体没事,对不对。”
从路怀勋露面到现在,左手没动过一下,邵言都看见了。
他怕,怕真是他想的那种结果,怕所有的玩笑话都是掩饰。
入伍以来第一次没打报告地从队列里跑出来,是怕队长走了就再也不回来。
“我要是真有事,以后队里的主狙就是你,紧张吗?”路怀勋不答,反而笑着问他。
邵言条件反射地伸手拉住他,“彭南说你会归队的,他跟我保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