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正尝试寻找疼痛和呼吸平衡点的时候,胳膊突然被放开,手心里被人慌忙塞了个温热坚硬的东西。
  铁质的触感,正面凸起是雪鹰的图案,背面是路怀勋的名字和血型。
  路怀勋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听见耳边带着啜泣的稚嫩声音,“拿着哥哥你的牌子,就不疼了……”
  当初在雷特组织基地里,路怀勋曾这样哄过惊恐不安的韩思齐,如今被他记在心里反过来安慰自己,倒果真有种冲破伤病的力量。
  他渐渐找到能让自己好受一点的呼吸频率,缓了一会儿,攒了些力气去逗韩思齐。
  “动不动就哭鼻子,真丢人……”
  军牌和链子撞在一起,路怀勋手指灵活地翻动着,竟然能撞出好几种不同的声响,叮叮当当连在一起,清脆好听。
  韩思齐看得呆住,眼泪也停了。
  “去跟小邵哥哥玩一会儿,他的牌子,比我的好听……”路怀勋轻轻揉了揉韩思齐的头发,“不能再哭了……”
  他把小指伸到韩思齐面前,“拉勾。”
  韩思齐静了一会儿,重重点头,却没照路怀勋预料地跟他拉勾,而是趴下去,抱着他的拳头亲了一口。
  路怀勋听见门锁碦啦一声的动静,知道是邵言把小朋友抱出去了,这才猛地放松,皱着眉头难受地喘气。
  旁边是彭南在沉默着收拾医疗箱,里面堆满了各种密封消毒用的袋子,有拆过的、有还没用的,哗哗作响。
  能听得出来,他情绪不怎么好。
  “彭大军医……不说句话,下个医嘱?”路怀勋未经刻意遮掩的声线更显沙哑,轻挑的语气也没能改善什么。
  彭南把针管药剂都归好类,“我说了你听吗?”
  彭南心里压着火,从听见邵言说队长受伤,到从楼上窗台看见他当场失去意识,一晚上没睡,一直守到现在。
  因为缺少检查设备,医疗条件也恶劣,只能多方联系,勉强插了个名额到附近医院,忙活了半个下午才拿到胸透的片子。
  最坏的消息是肋骨骨折,唯一的好消息是没有移位伤到其他器官。
  这种伤要严格卧床,胸腔重要器官多,这里又没有手术条件,发生二次伤害后果不堪设想。
  “听,你说我一定听……”
  路怀勋一直偏着头不怎么舒服,想换个姿势活动身子,可稍微一动就钻心的疼。
  “伤到肋骨了?”路怀勋苦笑着问。
  彭南没好气地按住他的肩膀,“别动。”
  他沉默了一下,沉着脸说,“打仗打出这么刁钻的伤您也是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被车撞了。”
  “这地方,除了装甲车就是坦克,”路怀勋抬眼看他,“我要是真被车撞了,你工作量……”
  “闭嘴!”彭南出声截住他的话,“要论工作量,我宁愿跟着医疗队下到战区,没日没夜加班一星期。”
  “别,把你累傻了我也没好果子吃。”路怀勋还想调节气氛。
  “……”彭南见他依然没往心里去,沉着脸抬手往他胸口按。
  “你呃……”路怀勋一句话噎在嗓子里,瞬间一身冷汗,脖子上的青筋隐隐若现。
  “这里断了一根肋骨。”彭南没使劲,轻轻一碰就够他受得了。“这里,这里,还有上次的枪伤,都在流血。”
  他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路怀勋,“你不会想知道昨天都发生了什么,为了租二十分钟放射科的设备,我和小邵都经历了什么。”
  联系冯明磊,联系联合国,联系查理,报批到医院还要忍受医生护士的大呼小叫。周围全是伤残的塔那干军人,见不得他们这样的外国人插队,有人往他们身上砸垃圾,还有人直接动手。
  彭南没有说出来,沉默了有两三分钟。
  “不过那些对我来说,再来一百次,顶多就是我再去挨一百次。”彭南顿了顿,“但从你的角度,情况有多紧急,一点点变数就会有多严重的后果,我希望一次也不要有,你懂我的意思吗?”
  路怀勋一身强撑起来的轻松都卸了下去。
  “谢了。”路怀勋抓住他的手,握成拳头撞了一下,主动说,“没有紧急情况的话,最近都让小邵替我。”
  夕阳的光影挪得很快,满床的金黄转眼已经落了下去。
  “当时抱着思齐,想不了别的,只知道他不能死……”路怀勋轻轻笑着,“就算我死了,那叫为国牺牲。而思齐要是死了……“他顿了顿,”他代表的是共和国的尊严,国民的生命安全是我们的底线。”
  他忽然想起什么,偏头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彭南知道他在想另一个遇难的孩子,“事情已经通报冯将,外交部也在处理这件事,等军令吧。”
  路怀勋瞳色黑的吓人,字字成句道,“如果有军令下来,雷特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第43章
  第二天傍晚,冯明磊来了官方消息,确认雷特组织曾经劫持两个中国孩子,也确认了另一个孩子已经遇难的事实。
  至于后续问题,还要等候命令。
  裴立哲放下卫星电话久久不能平静,翻遍了浑身的口袋找烟,未果,使了个眼色问邵言。
  邵言没有抽烟的习惯,他摇摇头,低声问,“告诉我们队长么?”
  裴立哲反问,“你们怎么想?”
  “告诉个屁,别给他添堵了。”孟旭一张脸气得通红,咬牙道,“等命令下来我打头阵,我他妈不把雷特掀了就不姓孟。”
  裴立哲没吭声,转头看邵言。
  “还是应该告诉队长,在命令下来之前他心里也能有个底。”邵言犹豫着,说,“这一战,不管队长上不上前线,我们在指挥战术上都需要他的意见。”
  孟旭性子一向直来直去,“多大点事儿啊,打一个刚拼起来的武装组织还一定要队长指挥,对得起雪鹰的牌子么?”
  孟旭一顿,忽然想起这还有个雪鹰的‘外人’,又补充道,“再说这还有裴队在呢,缺了路队地球照转。”
  裴立哲摆摆手,“一码归一码。”
  “我发现你们这些人,人前打打杀杀人后婆婆妈妈。”彭南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他是谁啊,路怀勋,雪鹰一中队队长,天底下的人都心理脆弱了他也会是个坚强的独苗。该养伤该难过,熬过去想开了又是一条汉子。你们这瞒前瞒后的累不累啊。”
  “那孩子……”彭南顿了顿,“那孩子的结局,你们以为路怀勋心里没数吗。”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不说话了。
  话虽然有道理,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也挺残忍的。
  裴立哲偏头吐了口气,点点彭南的肩膀,“行,去告诉他吧。”
  天高山远,气温燥热。
  邵言心里也不怎么舒服,他出去跑了几十圈,回到宿舍,在门口遇上思考人生的彭南。
  “里边那位心情不好,我刚被赶出来,你这会儿进去是撞枪口。”彭南跟裴立哲并排倚在走廊上吹风。
  “这也是我的宿舍。”邵言边说边推门,少见的固执。
  “……”彭南撞撞旁边的裴立哲,“这死心眼,看他一会儿怎么被赶出来。”
  邵言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听见路怀勋在说,“我又跑不了,你有完没完……”
  邵言尴尬地摸摸鼻子,说,“队长,是我,刚跑步回来,想冲个澡。”
  路怀勋动了动脖子,看清来的人是邵言。
  刚想把他也赶出去,忽然想起这是双人宿舍,本来也有一半属于邵言。
  路怀勋没说话,算是默许了他留下。
  冷水淋在邵言脸上,顺着往下流,把一寸一寸火气都抚平了。
  当年邵言刚进雪鹰大队第一年,也遇到过一次类似的人质遇难情况。
  那次是救下人质三天后,路怀勋交接任务回去交差,报告都写完交上去以后,突然收到人质暴毙的消息。
  以为风平浪静了,一点预兆都没有,人质身体里埋下的隐患连入院体检都没查出来。
  事情发生以后路怀勋一个人在心理中心待了两天,满墙发泄用的海绵垫被撕成碎片散落一地,门边的木质把手都被他捏到变形。
  那时候彭南看得心惊肉跳,连夜给自己的博导发邮件询问意见。冯明磊也整夜失眠,甚至开始思考队长的替补人选。一中队更是人心惶惶,破天荒停了一天的训练。
  然而路怀勋出来以后就跟没事人一样,挺直脊背站回队长的位置。除了对自己更加发狠的训练以外,似乎看不出那次事件对他的更多影响。
  这一恍就是两年。
  邵言关上淋浴穿好衣服,回身带上浴室的门,悄悄观察床上的人。
  路怀勋手背压在眼睛上,看不见表情。
  因为肋骨的原因,胸口呼吸的起伏很小,另一只手垂在一边,上面两个发青的针眼。
  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却莫名透着一股消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