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邵言突然就想起了彭南的那句话。
  “就算天底下的人都心理脆弱,他也会是个坚强的独苗。”
  可是,凭什么啊。
  路怀勋似乎察觉到什么,挪开手背,看见满面愁容的邵言,反倒懒得赶他出去了。
  “我没事,你忙你的,我一个人静静就好……”
  人不舒服的时候,平时能控制得很好的负面情绪都在成倍的发酵,太多东西滚动在胸口,比伤痛本身还难受,也难以再强颜欢笑。
  邵言沉默了两秒,转身从桌子上拿起饭盒,坐到床边。
  里面是他挤了半小时才抢到的肉末茄子,全食堂最丰盛的荤菜。
  “你一天没吃东西,我带了饭回来,你要不要?”邵言把饭盒打开,往路怀勋那边举。
  路怀勋摇摇头,“不饿。”
  “仗要打回去,你必须先养好身体。”邵言还在说,“多少吃点吧。”
  路怀勋皱眉,“你让我自己待会儿……”
  邵言心一横,壮着胆子憋出一句话,“我每次去操场跑圈,那也是想自己静一静。你过去找我,我也没赶你。”
  路怀勋看他良久,表情终于柔和一些,手背又重新盖上了,“累,你先吃,我睡会儿。”
  “那我们都不吃了,聊会天。”邵言放下饭盒,伸手拉住路怀勋的胳膊,不肯放过他。
  四年前他身上没伤,全靠消耗体能发泄心里的情绪。现在他因为伤在肋骨,连翻身都困难,邵言不敢真放他自己待着。
  路怀勋被他这股难得的倔强劲气笑了,可伤的位置太难受,才笑两下就满脸冷汗,皱着眉头直喘气。
  被冷汗打湿的头发趴下来,剧痛顺着神经窜到全身,胃里搅动着灼热的火烧感,心跳快得不受控制,太阳穴也像有小锤在敲打。
  “队长。”邵言在旁边喊他。
  路怀勋艰难地缓了口气,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说吧,聊什么?”
  ……
  “他们都嫌食堂的饭太难吃,做梦都想自己开小灶。前段时间猴子给后院地里松土种了点东西,也不知道长得什么样了。”邵言想了想,“二队倒是没那么大怨气,还说我们的嘴被雪鹰食堂养刁了。”
  ……
  “昨天冯将破例给每个人几分钟通话时间,大家都很高兴。蒋启说,冯将给你批的时间最长,先存着。”
  ……
  “我的狙击训练也没耽误,裴队让颜浩彬和我一起练,这两天我还赢了他。”
  邵言其实不怎么会安慰人,就东一句西一句的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路怀勋只是安静地听着。
  “思齐今天去操场看咱们队里的训练,还唱了首儿歌——”
  路怀勋眼神微变,邵言立马住嘴了。
  聊什么不好,非要提思齐。
  他在心里暗暗后悔。
  “小邵。”路怀勋抬眼看他,微笑道,“你不用这样……”
  “队长……”邵言看着他眼睛里复杂的情绪,干脆把话题摊开了,“我们收到的情报里从始至终只有思齐一个人,现在这个结果不怪你。”
  路怀勋顿了顿,认真道,“嗯,也没人怪我……”
  邵言追问,“那你自己呢?”
  路怀勋笑容淡去,模棱两可地答,“我没事。”
  “队长!”邵言急了,声音里滚动着更多的情绪,“后方有冯将,有军委,你旁边还站着这么多人。”他抽了抽鼻子,使劲把话说清楚,“我们每一个,都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就算天塌了,多的是人跟你一起扛。”
  路怀勋沉默下来,目光从邵言身上移到窗外。
  窗外是最浓郁的漆黑,震耳的炮火声在夜里也并不安分。
  似乎能看到飞机坦克在战场上开火,巨型现代武器不用过分讲究命中率,每一声轰炸背后,都有鲜活的生命。
  有什么从眼角滑落到枕头上,路怀勋深吸了口气,声线有些发抖地说,“那孩子,跟思齐一样的年纪……”
  邵言自己眼圈也红了,他强忍了一会儿,半个身子都俯下,额头抵在膝盖上。
  是因为那个人生本应该刚刚开始的孩子,更因为亲眼见到这个总是撑着整个雪鹰,看起来永远不会倒下的人,头一次露出这样的疲惫低落的神态,道出心底的柔软。
  路怀勋艰难地伸手按在他肩上,克制着,不想放任这种情绪继续扩大下去。
  像洪水溃堤,开了这个头,将来更难收拾。
  “雪鹰从来没打过败仗。”路怀勋在说。
  “他们敢伤中国人,就必须要付出代价。”邵言抬起头,哑着嗓子应和他。
  路怀勋点头笑了一下,收回胳膊垂在床边,慢慢闭上眼睛,“真累了,放我睡会儿……”
  邵言在路怀勋手边的凳子上留了杯温水,起身准备悄悄离开。
  关门前,忍不住又往队长身上看了一眼。
  他稍稍往**着身子,按着胸前的固定带,整个人非常不舒服的样子。
  估计因为情绪起伏得厉害,肋骨的伤横在中间,可他不愿表现出来。
  邵言沉默着看了一会儿,轻轻带上了宿舍的木门。
  -
  就像当初路怀勋教邵言的那样,在战场上,压不住个人情绪永远是最危险的举动。
  路怀勋风里雨里这么多年,最懂这个道理。
  于是到临睡前,邵言再次回到这间屋子,路怀勋已经看不出什么异常了。
  “谢了……”路怀勋见他进来,举了举手上的杯子。
  邵言摇摇头,走过去坐在自己床边。
  他喝完润喉的水,重新闭上眼睛,没打算再说话。
  邵言越是见他这样,越是忍不住还有话想说。
  “队长……”邵言隔着床铺叫他。
  路怀勋哑哑地应了一声。
  邵言接着说,“你知不知道温彻斯特的目的?”
  路怀勋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向邵言,“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只是猜想。”邵言又给他倒了杯水,边观察他的反应,边说,“从医疗队的事,到卖给雷特用于轰炸生活区的军火,再到……隐瞒另一个孩子的事,温彻斯特是故意的。”邵言顿了顿,“他不敢从中立方脱身,真正站进战场里,所以选择用这种方法从心理上折磨你。”
  路怀勋听他说完,苦笑地摇了摇头。
  邵言下意识拉住路怀勋的胳膊,颇有些严肃地说,“但温彻斯特想改变你,他永远也不会得逞。”
  路怀勋盯着邵言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反手按住邵言的胳膊,轻轻拍了拍。
  “信仰不同,选择不同。”路怀勋声音低哑,“面前是沾着人血的馒头,多的是人吃得欢快。”
  邵言眼眸一动,“那我宁可饿死。”
  路怀勋笑笑,“也多的是人宁可饿死。”
  他指了指外面,意思是,整个雪鹰都会这样选择。
  第44章
  政府军和普哈德交战局势恶化,雷特整顿组织内务以后正式参战,整个塔那干境内战火四起,最激烈的战线从西南直逼这个仅存的城镇街区。
  裴立哲从政府军那边开完会回来,满脑子都是塔那干本国两位意见相左的将军争执不休的局面。
  塔那干打到今天,早已经不应再幻想问题能回到谈判桌上解决。
  历史总在向人重演着国力决定话语权的真理,然而对于身处其中眼看家国悲剧的人来说,似乎仍留存着近乎奢望的期待。
  驻地外面的集会抗议无休止,吵得裴立哲脑仁疼,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看看伤员。
  等推开门,看见坐在床边的路怀勋,裴立哲感觉头又大了一圈。
  “你这是又要干什么?”
  路怀勋被突然的推门声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来的人是裴立哲,这才松了口气。
  路怀勋单手撑着自己,眨眼一笑,指指胸口,“伤的只是一根肋骨,它还有十一个好兄弟替它顶着,不影响我起来坐会儿。”
  裴立哲把凳子拉过去坐下,心想他看起来恢复得还不错,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
  “合着你还觉得自己伤少了?要不要我叫彭南进来给你补补人体生理课?”
  “……你是来探病还是来给我添堵?”
  裴立哲笑眯眯地看着他,“还是这招好使,制你还得靠彭南。”
  路怀勋被他戳中痛处,漠然地说,“治我不靠医生靠谁,还是裴队你有一键痊愈的神术。”
  裴立哲大大方方摇头道,“不是治疗的治,是制服的制。”
  还没等路怀勋气急败坏地把裴立哲赶出去,外面又有人推开了宿舍门。
  邵言边关门边说,“队长,你的饭我带回来了。”
  他看见床边坐着的裴立哲,条件反射地站直,“裴队。”
  “来小邵,”路怀勋冲他招招手,“把这位裴队请出去,有他在眼前晃着,我吃不下饭。”
  “……”裴立哲坐着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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