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和裴立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裴立哲年龄大他一轮,军衔也比他稍高,算是普通部队里最有实战经验的人之一。这么多年来虽然相处时间不多,绝大多数时间又在做对手,但彼此也算半个知己,偶尔互相吹捧调侃,都不往心里去。
  “过阵子吧,今年要出几个大任务,在那之前要是还有空闲我跟你联系。”路怀勋瞥了一眼门口,看见邵言走近的身影。“先不说了,这次演习来去都仓促,先欠着,下次再请裴哥喝酒。”
  “嗯,兄弟保重。”
  普通平常的一句话,因为他们身份的不同,有了更沉重的含义。裴立哲所在的编队,非战时极少动用,在和平年代只作为国防力量的储备;而路怀勋不同,和平时代也有少数的纷乱,这些,全都由路怀勋他们扛着,流下每一滴血都是真实滚烫的。
  保重两个字,对他们而言,是最真诚的祝福。
  “找我有事?”路怀勋放下电话,问邵言。
  邵言答,“射击训练挑战我的那个新兵被留下了,这两天抓着机会就跟我下战书,我拗不过,接受了。”
  路怀勋对肖洪东有些印象,只是没想到那小子这么执着。不过他一向乐得见积极的队内挑战,只要别闹得翻脸打架,他都是鼓励的。更何况邵言既然要进入正式的狙击训练,在常规射击上也的确该有个对手,肖洪东枪法算上乘,做这个人正合适。
  “行,去吧。”
  第9章
  单兵素质层面的选拔基本到了尾声,能留到这时候的新兵还剩下不到三十个。路怀勋把这些人的资料反复看了几遍,心里已经大致有了印象。
  他们是雪鹰特战队,共和国每一个特战队员心里的至高象征。基地上下不到八百人,从编制上独立于任何军区,却拥有着高于各大军区的军事授权和军需拨款。然而这种特权的背后,是不同于所有部队的任务部署。
  他们的每一次出征,直面的是真真切切的战场,抉择的是鲜活的生命,目之所及的地方,是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于是常规的单兵作战素质不再是选拔的唯一要求,战士的心理承受能力,高危处境下的抗压能力,甚至于绝境下的反刑讯能力,都是比单纯的射击越野成绩更重要的选拔项目。
  路怀勋把电脑里的训练选拔计划调出来,思考了一下,做了几处改动,发送给基地首长冯明磊做最后的审批。
  剩下的这27个人,每一个都是优秀的兵,清楚特战队的性质和意义,在最直接的视觉冲击和心理拷问到来之前,都怀着为国奉献的赤子之心。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留下来的权利,又或者说,第二轮选训结束的时候,不是每一个信仰都能毫无动摇。
  邵言和肖洪东的射击挑战自他答应下来的那天就没断过。
  肖洪东进入二训前的备战期,每天的任务作息非常规律,而邵言则不同,他除了要进行正常的训练之外,还有涉及任务的大小事务要处理。于是肖洪东每天训练完成后就去邵言门口等着,即便他有时候忙到半夜,也坚持要到射击场比试。
  “队长,这样下去不会出事么?”邵言把这些天来的比试结果整理出来,交给路怀勋。
  路怀勋接过来粗略看了一遍,“他还挺有毅力,看来非要赢你不可。”
  “就因为我是选训示范教官?”邵言有些不解,“就算去掉队长您,我也不是队里枪法最好的,这么想赢我,没道理啊。”
  路怀勋把材料放下,似笑非笑地说,“不是因为示范教官,你作为基地正式在编的战士,他要赢你,只是想证明自己配得上这里。”
  他从电脑里调出肖洪东的初训成绩,往自己旁边偏了偏头,示意邵言走过来。“他给自己的训练目标很明确,每一项,都比照雪鹰内部训练的及格线,一训的八项考察科目,他最差的成绩也在这条线以上。”
  “至于么,我们划的新兵及格线已经足够他留下来了。”邵言更加不解。
  “挑战会让人变强,而太想证明自己只能让人掉进死穴。等二训结果吧。”
  “嗯。”
  选拔和淘汰,是这里最直接的生存手段。邵言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没再继续说什么。
  “这些天他跟你相处最多,你负责他的反刑讯测试,效果会更好。”路怀勋微笑,顺手把训练安排打印下来。
  邵言从打印机上拿下来,心里大致有了概念,“是。”
  半个月后,一份击杀任务通知下达到每一个新兵手上,他们要在丛林里击杀两队毒贩,共20人。
  这是新兵的第一次正式出征,弹药夹里带着的都是实弹,队员们心情完全不同了。
  这次的任务级别对于特战队来说并不算高,路怀勋带队统筹任务进展,六个正式队员分布在目标地点周围,确保新兵失误的情况下任务依然能够顺利完成。
  按照情报,毒贩商队的通过时间是凌晨一点,他们提前埋伏在必经之路周围,静静地等待着目标的出现。
  瞄准镜里开始有活动的人影时,路怀勋下达了射击命令。
  有流畅的枪声在瞬间响起,也有手指扣上扳机时突然的慌乱被此起彼伏的枪声掩盖下去。
  不过恍神间,远处已经只剩二十具死状惨烈的尸体。
  标准的击杀位置在额头眉心,556mm口径的子弹冲撞进去甚至会带出乳白的脑浆。现场有多个枪口打中同一目标的情况,大量碎掉的头骨崩开散落在地上,鲜血汇聚成小股的流体在缓缓流淌,周围的灌木和草地被喷射状的血液染得鲜红。
  “任务结束,全体集合归队。”路怀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给出了撤退的命令。
  他不需要知道现场是谁击倒了目标,又是谁在枪声里颤抖着浑身僵硬到失控。眼前的画面已经是最直接的心理考验,他大费周章地带他们到任务现场,就是为了把这个简单而残酷的问题抛在他们面前。
  是留是走,每个人都会给出自己的答案。
  而考验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
  “丛林环境复杂,直升机只能停在五公里外,我们三十多个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就当做越野训练,两人一组,二十分钟以内,我要在目标地点看到你们。”路怀勋下命令的时候目不斜视,眼神里却多了些复杂的情绪,隐在漆黑的夜幕里,不被人发觉。
  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各种复杂的声波,像步步相逼的紧迫战场。
  然而高度集中的精力和万分谨慎的神经终究没能成为万无一失的保证,肖洪东刚注意到身后异常的气流涌动,甚至没来得及转头,后脑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路怀勋站在监控前,看着隔壁刑讯室里肖洪东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椅子上,有人拿注射器往他身体里打了一管药水。
  “开始了。”彭南盯着检测仪上肖洪东的生命特征数据,冷不丁地开了口。
  里面的肖洪东突然剧烈的挣扎,痛感到了某一个顶点处,整个人僵硬着颤抖,眼睛瞪得通红,像有血将要从里面滴出来。
  路怀勋隔着屏幕看他,一声不吭地咬着下唇,属于他的记忆在脑海里越发清晰。
  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只有酥麻的凉意,紧接着才是暴起的剧痛,顺着滚烫的血管遍布全身,从头顶指尖到器官深处,无一豁免。就连下意识的叫喊声都被困在喉头,在打碎的意识里化为痛苦的呜咽。
  “队伍集合地点在哪里,其他人呢?”意识浮沉重组的时候,有人冲他破了盆水,冷冷的问道。
  他渐渐找回一些对身体的控制,听清了那人在说什么,却撇过头不愿回答,闭上眼睛重重地喘着粗气。
  没等剧烈的疼痛有所缓解,第二针已经进入他的身体,刚刚有所缓解的控制力瞬间瓦解,粉身碎骨般的撕裂感使他身体的基本机能都开始紊乱。耳边是巨大的蜂鸣声,他睁大了双眼却不能视物,视野内部像夜晚的烟花,闪动着无数亮点。
  他身上像水洗过一般,人体的自救反应让他在晕厥边缘,为了保全生命,大脑已经开始搜索仅有的保命手段,那是对方要的问题答案。
  他咬紧牙关,凭着最原始的意志力撑下来了。
  即便生理的剧痛能够毁了一个人的控制力,也很难令一个坚强的战士失去坚定的信仰。而反刑讯考核最难的部分,在于紧随其后信仰崩塌的绝望。
  “你当年,是痛感耐受成绩最好,内心最坚定的一个。反刑讯成绩到现在都没人能破,也是奇迹。”彭南看出路怀勋想起了当年的回忆。
  路怀勋笑了笑,看见两个伪装过的战友押着邵言进了审讯室,听筒里开始传出邵言的声音。
  “新队员27个,老队员6个,算上队长,一共34人。我身上的电子地图坏了,你们看看他的,胸前带天线的那个,密码4625。集合地点是上面的红点。重武器没有,就一架武直。”
  同样的问题,邵言回答的毫无犹豫,只是一直偏着头,似乎不想去看肖洪东的眼神。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