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生活日常 第94节
如今才是三月,京城在靠北之地,大家都还穿着薄袄,大殿也没暖炉取暖,且所有门窗都是大开,不时有凉风吹过,可世家出身的贡士们却心虚得额头都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来。
他们许是不知如何能让世家夺不走百姓的土地,但一定知道世家是如何夺走百姓土地的。
这题目哪是考题,哪是向贡士问策,分明是对他们这些世家出身的贡士挥鞭质心:你来做官为何?为国?为民?民无地,国无粮,你若来做官,你可有解?你若无解,你可想解?你若想解,你家中还能藏着民的地、国的粮?你若不想解,你来考什么科举、做什么官!
第127章
世家出身的贡士心下惶惶,久久不曾提笔,平民出身的贡士也在垂目沉思,这题实在难答。
如何使耕者有其田?这个问题历朝历代都难解。
每朝初立,都能做到耕者有其田,可这只是开国之时给普通百姓的一点红利,这点红利他们持有不了许久,就会被觊觎他们土地已久的世家伺机夺走。
有些是手段低劣的仗着权势强买强卖,有些是平日里装出一副菩萨心肠,等着何时一场天灾降下,便迫不及待的用不足先前一半甚至更低的价格大量收走百姓的土地,还自我标榜做了善事,自夸道:“若不是我买走他不值钱的土地,他一家子都活不到明年去呢。”
百姓拿着那缩水大半的银子还得对他们感恩戴德,四处宣扬世家不愧是仁善传家。
百姓的想法很单纯,我先度过眼前这个难关,暂时失了地,等我熬过这阵子,全家齐心协力重新攒出银钱来,再把土地买回来便是。
可世家光要土地也没用啊,土地它不会
自己长出庄稼来,地里的收成更不会自己跑进世家的粮仓里去,世家盯着的何止是百姓的土地,百姓自身都是世家眼里该来替他们种地的牛马。
这些卖了地的百姓很快会发现,自己不仅卖地获得的银子缩水了大半,这银子能买到的粮食也大大的缩水了!
别说熬过灾荒东山再起了,他们从粮铺里能买到的粮食不仅是难吃的陈粮,还远远不够自己家人果腹的。
这时他们最值钱的土地已经卖了,便只能开始卖人。
先是卖女儿,可世家买奴仆的管事说了,女娃不值钱,换回来的粮食吃不了几天又没了。
他们就开始卖妻子,妻子本就是家里吃得最少的人,饿得瘦骨嶙峋都快看不出人样子,管事的说这病殃殃的买回去都不知道能活几天,还得花银钱给她看病,便只给一小袋子碎米打发了。
那一小袋子米都不够吃三日的,第二日他们就熬不住了,狠狠心把自己传宗接代的儿子也带去了管事面前,儿子是家里吃得最多的,虽也瘦,但不至于卖相太差,这回管事满意的点点头,大方的给了一两银子。
管事说别嫌弃这一两银子少,一两银子如今都能买下大半亩地呢!
他们信了,拿着银子再去粮铺,结果粮铺都关门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可卖了,他们拿着银子换不来一粒粮食,只能干等着饿死!
这时候世家的管事在招纳青壮,不给银子,但管饭。
管饭好啊,管饭就能不饿死了,于是他们便凑上去报名,他们的名字被写上了世家的名录,衙门里的治下百姓名录里便没了他们的名字。
没人记得原先这里有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男主人力气甚大,是个种田的好手,女主人做得一手好茶饭,串门的亲友人人夸,女儿们虽不美貌却甚是乖巧,从小就知道帮着家里捉虫子喂鸡鸭,儿子虽不聪明但爱笑,也随了爹爹有一把子憨力气。
没人会记得,因为他们的亲友也和他们一样,早都骨肉离散不知所踪了。
辛长平是农家子,真正自己种过田下过地的农家子,这种事情他从小就常在听族中长辈讲古时听到,尤其是小时候他们这些孩子淘气,在田里追逐打闹,踩毁了庄稼,长辈们都会满面痛惜的长吁短叹道:“别小看这几株庄稼,结的粮食在灾年都够你活上半个月了!”
辛长平是农家子出身,这个身份一辈子都改变不了,他便是到了城里摇身一变成了个读书人,考取了功名在县衙做上了书吏,也改变不了他至今吃饭都不浪费一粒粮食的习惯。
粮食是珍贵的,能产粮食的土地更是珍贵的,他从小就被这么教导着。
看着眼前这道考题,辛长平比在座的任何一个考生都要代入其中,如何能使别人无法夺走我们的土地?原先辛长平的想法便是努力读书,考科举求功名,有所依仗便不惧别人欺。
他如今已经做到了,殿试没有黜落,他考上会试起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进士老爷了,最次最次也能被分派去个县城做个县令老爷。
可毕竟是读了二十多年的圣贤书,辛长平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一心只为自家的小儿。
圣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既然如今他能为这天下百姓做一点点事,他自然得当仁不让!如何能替天下百姓守住他们应得的土地?辛长平凝目深思。
许久之后,他提笔作答:百姓无依,世家可欺之……
辛长平将写在稿纸上的文章细心的抄写至考卷上,已经过了午时,从寅时天未亮至现在,过了足足四个时辰,早起本就没吃多少,辛长平这才感觉到腹中饥饿。
在殿中监考的学官见辛长平放下笔,轻声说:“作答完毕者可举手示意提前交卷,交卷之后不可离宫,但可先行去外殿用膳歇息,等日暮后所有人一同离宫。”
辛长平闻言收拾好桌上的笔墨,举手示意自己要交卷,反正已经落笔无悔,何必在此挨饿枯坐傻等。
辛长平举手之后便有学官上来收走了他的答卷,然后示意他轻步出大殿,他走出大殿便有宫中的小太监领着他去了外殿,引他在一处落座后又为他端来饭食,辛长平忙起身道谢道:“多谢公公。”
这小太监被吓了一跳,懵了一刻才连忙摆手说:“贡士老爷客气了。”
毕竟是宫中,虽这前殿里只有辛长平和小太监在,也不好交头接耳的闲话,辛长平便再次拱手致谢,然后坐下安静的用起饭食。
餐盘上的食物十分简单,不过一张油饼,一个鸡蛋,还有一碗稠粥,辛长平本就出身农家,自然不会嫌弃吃食简陋,面色如常的吃光了这些食物。
小太监一直在几步外守着,不知是不是为了盯着辛长平防止其在殿中乱走,见辛长平吃完了盘中食物,小太监才凑近来收走桌上餐盘,再次回来后小太监犹豫了几息,轻声的问:“贡士老爷可要去净室方便?”
辛长平都没敢喝桌上的茶,只靠着那碗稠粥解渴,就是怕到时候憋尿却无处解脱丢脸,闻言喜出望外,忙点头说:“劳烦公公带路。”
等辛长平跟着小太监去净室卸下重负后回来,前殿里多了一人,赫然是与他约好殿试再争高下的杨怀德。
杨怀德听到脚步声抬头与辛长平对上视线,嘴角微微勾起与他轻轻点头,两人都没敢在宫中说话。
知道可以上净室,辛长平便端起茶盏来喝茶,时不时瞧一眼正低头吃饭的杨怀德。
前殿其实和刚刚辛长平他们殿试的大殿一个格局,一般的大小,可现在辛长平他们能瞧见的面积只有那大殿的一半大,中间被一排木制墙体隔断,墙体后的空间里,散了朝的皇上周祺正在里面看提前交卷人的答卷。
明明只有一道题,可直到过了三个时辰才有人答完试卷,而周祺早就在两个时辰前就散了朝,到了这前殿等候。
不过周祺面上并无什么不豫之色,他这殿试的考卷题虽少,可有多难答,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等得越久,他反而越发来了兴味,没有人交卷其实也说明没人敢糊弄他,大殿里的贡士们定是各个都在冥思苦想,尤其是那世家出身的贡士们,可得好好想想如何站队。
周祺不紧不慢的按着时辰用了午食,若有贡士能看上一眼,就能发现皇上的午食和给贡士们准备的午食是一模一样的,也就只有一张油饼,一个鸡蛋,一碗稠粥。
他瞧着不是第一次吃这么粗陋的食物了,吃得很是熟练,鸡蛋也不用身边的老太监给他剥皮,自己往桌沿上轻轻一磕,放在桌面上滚上两圈,然后就剥出一个完整光滑的鸡蛋来,他拿着鸡蛋在自己眼前转了一圈,满意的笑了,还问身边的老太监说:“安公,你瞧朕这鸡蛋剥得可好?”
老太监姓安,先皇时他就是皇宫内的太监总管,日日随侍在先皇身边,先皇故去后他本做好被送出宫荣老的准备,谁知新皇信任他,留他在身边继续做执掌宫廷内务的
太监总管,至于新皇自己身边贴身的大太监,新皇说他还年轻,压不住人,让其跟在安总管身边做个副手,好好跟着学。
安总管瞧周祺的眼神十分慈祥,先皇把皇上带到身边教养时,皇上还不足十岁,日常的生活起居都是安总管盯着亲自照料,可以说是一把带大的,若说把皇上当自己孩子,这太大不敬了,但也确实对皇上有些看子侄的情谊。
听了皇上的问话,他认真的看了一眼那鸡蛋,笑着夸:“皇上剥得好,老奴都剥不了这么好。”
周祺闻言嗤笑一声说:“安公还把朕当孩子哄。”
这话若要曲解,罪责甚大,安总管忙告罪道:“皇上英明神武,老奴如何敢。”
第128章
周祺见状嗔怪道:“安公反应何必这般大,朕本就是安公看大的孩子,都说长辈看晚辈多大都是孩子,安公莫要如此多心。”
对这个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老者,虽两人身份有别,但周祺内心看安总管与宗室中的长辈别无二样,甚至有些长辈还不如安总管与他感情深厚呢。
安总管听了皇上这番话,心里感动,眼眶微红的说:“皇上此言折煞老奴了,老奴是奴才,如何当得起皇上一句长辈。”
周祺没再多说,安总管随侍父皇几十年,向来是个知分寸的人,不像朝里朝外那些奸佞,恨不得真拿他当孩子哄呢。
想起那原湖州博阳府守备竟然敢在坑杀上万云州民众后,还上折子来颠倒黑白,舔着脸要自己给他手底下所谓的平叛有功之臣请赏。
周祺每每想到此事都气愤填膺,回过神来刚刚光滑完整的鸡蛋在他手里都被捏烂了,安总管忙说:“皇上,这鸡蛋碎了,给老奴吧。”
“不用,碎了也一样吃。”周祺把手里的鸡蛋递到嘴里恶狠狠的嚼起来。
安总管看得十分心疼,忍不住开口劝道:“皇上,您还年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该多吃些补身的东西,您不是幼时就羡慕先皇高壮魁梧吗,老吃这些食物,如何能变得像先皇那般强壮?”
听到前面的时候周祺还不甚在意,不过听到后面的时候周祺迟疑了,他身高远不及父皇,父皇年轻的时候可是曾御驾亲征亲自上过战场的,身量毫不输军中猛将,可自己却有些文弱。
犹豫了一会儿后,周祺点点头说:“安公说得有理,这样,以后我的饭食里多添一碗肉骨汤。”
在周祺点头的时候,安总管本来一脸欣慰,结果听到只是加一碗肉骨汤,安总管到嘴边的笑声硬憋回去,把自己憋得险些咳嗽出声,在皇上面前失仪,他捋顺了气,才不解的开口问:“皇上,不说国库,您的私库也不缺银子,何必如此苛待自己?”
朝政上的事周祺自然不会和宫中宦官商量,哪怕这人是他极其信任的安总管,是以安总管并不知道他那看起来丰厚的私库其实根本支撑不起他的计划。
而且自派出近卫军查清湖州乱民真相后,周祺常常夜不能寐,经常梦到冤死的云州百姓来寻他喊冤诉苦,问他为何云州大旱不派钦差赈灾、不送粮米救命?为何他们自己求生跋涉至湖州求救,朝廷官兵却将他们拒之城外眼睁睁看着他们饿到发疯,竟易子而食……
那梦中一个个看不清面目浑身脏乱不堪的饥民,各个都只有皮包骨,全没有个人样子,像是早就死去许久的骨架,但每个人都拼命的在往周祺身边爬,边爬边问周祺:皇上,我们只是想吃一口饭啊,为何朝廷要杀死我们?
这油饼、鸡蛋、稠粥,都是他派了近卫军去民间向贫困的农民们打听出来的,他们说:若能每顿喝上一碗稠粥,吃上一个鸡蛋,再有一个油饼,这日子就是顶顶好的日子啦!
于是从那之后,周祺便下令他日后的膳食从简,最常见的便是今日这般搭配。
周祺吃完了鸡蛋,便拿着油饼,一口油饼一口粥,心里想着何时百姓们能每日都吃上这般饭食,自己才能摆脱心魔,吃上安公口中皇上该吃的食物。
见皇上心意已决,安总管便没有再多话,皇上如此行事也只是苛责他自己,宫中其余人,上至太后,下至最低等的宫女太监,依然都是按着以前的份例,只是瞧皇上吃得这般艰苦,别人谁还敢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这一年多宫里御膳房的开支缩减了大半。
周祺吃过了午食便开始批起折子来,一直到在大殿监考的学官派人送来了提前交卷的考卷,周祺才放下折子来看考卷。
原本流程该是学官们收齐了考卷一起批改,择出最优的十份答卷给皇上审阅,替这十名考生排出名次,但今年周祺出的这考题,学官们谁都不敢做那个判卷官,周祺也不想只看到十个考生的考卷,干脆自己接过批阅试卷的活来。
他一个人判卷,不怕谁来徇私舞弊,这卷子也用不着糊名,所以看着这第一个交卷的人名,周祺轻声念起来:“辛长平,籍贺州东安府潍县清水镇长河村……”
周祺皱起眉来一边思索一边问:“安公,可有觉得耳熟?”
安总管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记忆倒是没有减退,他当初能被先皇带在身边,靠的就是他天生记忆甚佳,尤其是认人、记人的籍贯出身经历,记各地州、府、县的历年县志,平时先皇在折子里瞧见不熟的人名、地名,只要一说,安总管就能说出个详情来。
听到皇上发问,安总管立刻想起一人,便开口说:“去年贺州县试曾有东安府学官红卷推举一当地良才,便与这位贡士的籍地一模一样。”
“辛盛!”经安总管提醒,周祺立刻想起去年那个年幼但才高的贺州少年,对方既是国朝唯一一个经义题一题不错的人,最后那道他自己亲自出的策论题也答得甚好、甚妙、甚合他心意,只是因为对方实在年幼,周祺怕小树易折,才拖了一年,准备今年再下旨赐他举人出身。
同一个籍地,又是同姓,必然是关联极深的人。
周祺还记得当初那辛盛的文章,便怀着很大的期望去读手里这篇文章。
其实今日这考题,周祺并不是真的指望这几百贡士能给出什么绝妙的好办法,只是想让他们明白,朝廷开科举取士,要取的是什么样的官员,让那些出身世家的贡士好好想一想,得了进士功名授了官之后,若要帮着世家欺压百姓替世家百般遮掩,可莫怪皇家无情。
也让那些出身平民的贡士知道,皇家与他们是站在一处的,他们最好是和皇家团结在一起,莫跟如今朝堂上一些忘了本的官员一样,穿上一身官皮就与往日欺压自己的人勾结到一处去。
说是求策,其实是让他们写个站位的投名状罢了。
至于如何让好不容易从世家口里掏出来的土地,不要未来又被世家使了手段从百姓手里弄走?其实百余年前,明相早就给出了办法。
可周祺没有想到的是,百余年后竟然真的有人能给出和明相差不多的答案来。
握在手里的这篇文章其实没有很长,周祺早已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却怎么也放不下来。
每读一遍,他的眼神便火热上一分。
土地国有……土地国有……
周祺终于大笑出声,放下考卷起身说:“成祖当年有明相相助,朕亦有自己的贤臣!”
安总管见状疑惑出声:“皇上,可是这答卷甚是合您意?”
周祺先是摇头,后又点头,说:“不单是合朕意……安公,快把这位辛贡士请来与朕相见,朕有许多话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