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4章
chapter442012年2月-2013年6月的来信
在二月份的来信中,汤夏和告诉秦文澈自己一过完年就返回了江城,因为自己被选为了学校的代表去参加一项全国英语演讲竞赛的市赛。从他来信中关于自己新生活的部分里,秦文澈对汤夏和感受到了一丝陌生。印象里的汤夏和好像始终对自己不够自信,在班上也没有特别突出的表现,他不能想象汤夏和面对着众人演讲的样子。
汤夏和改变了吗?又变成了什么模样?秦文澈开始在脑海里想象汤夏和穿上正装、自信地将自己的想法与思考同数百数千人分享的场面。他为汤夏和感到高兴,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汤夏和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从老家回到学校后秦文澈的心里似乎又充满了非常多的耐心,父亲同他说的话是一部分,汤夏和给他的来信更是抚平他内心的关键良方。现阶段他的确并不想要进入一段恋爱关系,比起这个,他更关心汤夏和。知道汤夏和在健康地长大,这让他放心了许多。同时,汤夏和不断地给他来信,尽管他在信里总是责备自己不给他回信,尽管秦文澈也知道自己不会给他回信,但秦文澈愿意相信汤夏和会一直写信来。从他收到信一个月后,随着日子不断往后数,秦文澈就会越来越期待汤夏和的下一封来信,而汤夏和永远会满足他的期待。
为什么不给汤夏和回信呢?秦文澈自己也说不明白。下一个春天又要来到。
五月份,汤夏和又来了信,这一次像是知道秦文澈在五月底开始的假期里会出去旅游、不在渝州,所以早早地将信给他寄来了一般。
在这封信里,汤夏和和他说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同他分享了一件能够引起秦文澈共鸣的东西。
“在我过去十九年里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中,我总结出了这样一个能够轻巧地存活在这个社会里的角色:观望者。在有关自己的事情里,体验,而不置身其中;在其他的世俗牵扰中,观望,而不与其产生情感联系。正如我一开始所说,不期待就不会产生失望,这不是一种冷漠或冷眼旁观的态度,而是一种明哲保身的方式。”
汤夏和是这样开头的。这一次秦文澈读他的信读得很慢,因为他意识到汤夏和正在同他说一件能够引起他共鸣和思考的事情。
“这学期以来,我看到了太多竞争。为了绩点、排名,为了自己头上的那一份名利,人人使尽头浑身解数争夺,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分到一杯羹,而且可以分到的比别人都多,我不喜欢这样。为了讨好别人的人扯出一张笑脸,摆出一副恶心的姿态,私底下却又想对别人搞出许多小动作。那些为名为利的事我一律不置身其中,从始至终我一直是一个观望者的身份。”
秦文澈想起自己的大学时光。曾经有一阵子,他也同现在的汤夏和一样,对无止境、无底线的竞争感到疲惫和恶心。他试图将自己脱离其中,远离那些想将他拉下水的人,从一旁观望他们缓缓地、一个又一个被卷进漩涡里。秦文澈大学的时候成绩优异,被汤裕成看中,跟着他做了不少项目,在汤裕成心里,秦文澈会通过保送接着成为他的研究生,他一定会收下他。可在大四那一年,秦文澈在汤裕成组里的最后一个项目结束后,他对汤裕成不能更加清晰地表明了自己没有再继续仕途的意愿。
汤裕成从秦文澈的口中问不出理由来,只得惋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
看见如今的汤夏和正在经历和他当年一样的事、而且比他更早地从这个环境中抽身而出,秦文澈不得不再次感叹汤夏和看人看事的透彻。
“秦老师,你会有这种感受吗?有的时候活在这个世界上,感觉已经被这个社会的种种压得密不透风来。我有没有详细地同您说过我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您也许窥见过我的生活,但那还不是全貌,让我来告诉您。从我有记忆的时候,我的母亲就没有对我笑过。我上幼儿园之前几乎没有见过她,每次见到她我都会非常想念——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事让我对她很想念,而是因为我体内仍本能地保留着孩子对母亲的爱。我看到她,因为太过于想念,会忍不住哭。她看见我哭,就会骂我,语气凶狠地让我不许再哭。从我上小学起我就没有再频繁地哭了,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亲手在我身体里种下了对哭泣的恐惧。”
“我深深地记得上小学的第一天,于秋华把我带到学校门口,然后她蹲下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你要拿六年级的学生标准来要求自己。’当时我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能点头答应,如今再回想起来,我觉得她真可怕。此后,我只要做错任何一件事,她就会问我是不是忘了曾经答应过她要用高标准来要求自己,并对我进行体罚。在遇到你之前,我就是这样被于秋华控制着长大的,从来都学不会去反抗,从来也学不会去质疑。”
“在遇到你之后,一切都变了。我开始知道哭泣是可以被允许的,喊痛是可以被允许的。我犯错对你来说似乎不是什么大事,你更不会对我提出一些我根本做不到的要求。当时,对我来说,秦老师,你将我这片土地上原来建起的大楼全部砸碎了,重新建起了新的大楼。后来您让我回去,我不能接受,心里始终别扭,因为我明白我不可能再做回那个事事服从于秋华的傀儡了。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汤夏和的来信语言很简洁,却让秦文澈心里五味杂陈。他又心痛又感动,心里反复被他的文字磨折着,突然感觉自己的生命更加有了意义。
“江城,这个城市我很喜欢。在这里我是自由的。我选择从一个南方城市跑到北方城市来上学,至今我仍觉得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没有人可以左右我,也没有人可以让我感到害怕和恐惧。我开始尝试一切我曾经没有做过或者不敢做的事情,从这些事物中我感到自己在挣脱某种束缚。在我过去所有的生活里,我唯一牵挂的只有你了。”
六月秦文澈放了暑假,他回到北京老家,但不是为了看望父母。他没有告知汤夏和,而去观看了全国英语演讲竞赛的决赛现场。汤夏和是所有参赛选手中唯一一名大一新生,秦文澈隐没在数千名观众中,一眼就认出来台上的汤夏和。
汤夏和的个头比秦文澈矮一些,但跟其他人比起来仍是相当出挑的。他身着正装,身形利落修长,头发长长了些,简直可以用俊美二字来形容。秦文澈紧盯着他熟悉的眉眼,他五官的形状没有变化,气质却已经和当年那个安静畏缩的小孩儿有所不同了。
汤夏和的演讲开始时,声音有些颤抖。在这样一个大舞台上,没有人不会紧张。他的口语相当标准,秦文澈早就知道,但过去汤夏和从来都不好意思在他人面前展示。汤夏和说英语的时候和平日的形象截然不同,忽视一开始的紧张的话,他的演讲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自信,一种以前秦文澈从来没有从汤夏和身上见过的东西。
汤夏和赢得了全国第三名,无数的人上台给他送花。第二天,秦文澈看到了江城大学的推送,不少人在底下评论留言。
秦文澈知道汤夏和会有无比明亮的未来。
汤夏和仍会给他寄信,有的时候会同他分享自己最近读过的书。他告诉自己,最近他读了《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也读了王小波的其他著作,非常喜欢陈清扬这个洒脱的女子。他同秦文澈分享了自己对世间爱情的感受,而他对世俗爱情的感受同秦文澈的看法如出一辙。他们都不理解一男一女是如何通过约会相爱,不理解他们是怎样如此轻易地走到一起、牵扯不清的,所以他们对待爱情都如此地谨小慎微。秦文澈看完信后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和汤夏和两人的手中都互相抓住了对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秦文澈抓住了汤夏和对痛的病态迷恋,而汤夏和抓住了秦文澈掩藏的很好的孤独。
秦文澈还是不回信,过去他不回信,是因为他知道汤夏和喜欢他,而他不想给他没有保证的希望,不想再一次伤害汤夏和。现在他不回信,是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汤夏和人生中的精彩才刚刚开始,他没有任何干涉的权利。
自在全国英语演讲竞赛中获得季军后,汤夏和在江城大学一炮而红,升上大二后他的生活愈发忙碌起来,给秦文澈写信的频率也降低了。他写信频率降低的原因还有一条,那就是秦文澈从来不回复他的信,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是秦文澈其实并不喜欢他给他写信,或者根本就没有看他的去信。这样的想法让他有些气馁,又时常为秦文澈而神伤。
秦文澈常常能看到汤夏和在各大全国英语赛事中崭露头角,看见他变得越来越从容不迫、离他印象中的那个小孩越来越远。他知道汤夏和已经在江城大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知道他正处于风华正茂的时候。秦文澈就像汤夏和在来信中所说的那样,远远地观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