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秦文澈从信里抬起头时已经凌晨了,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将信封放在床头地矮木书柜里,和那封信一起躺着的有几本曾经他和汤夏和一起看过的睡前读物。他再转头去拨弄那些花,其中一盆是生石花,浅浅地从土中探出脑袋,小巧可爱;另一盆秦文澈不太认得,枝丫长长的,沿着枝干伸出几抹粉艳来,安静乖张。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夜灯,秦文澈的影子长长地垂到墙上,连带着他低垂的睫毛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他长久地凝视着那两盆脆弱的生命,觉得汤夏和像一个挖井人,正试图在他这片干涸许久的大地上掘出一汪清泉。
第43章
chapter432012年上半年的来信
渝州中学快要放寒假的时候,学校里陆陆续续出现了上一届普高部返校回来看老师的大学生。秦文澈并没有带普高高三,因此鲜少有人专程回来看他,但办公室门口仍热闹非凡,被其他老师的学生带来的礼物与欢声笑语填满了。
那几日秦文澈忙碌异常,因为寒假是竞赛季,这是国际部同学为自己履历增光添彩的重要时刻,他必须解答他们的所有疑惑,帮助他们并给予指导。因此,他只能坐在办公室里听着外头的说话声,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但是,他也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全心全意工作。他听见门口有刚考上江城大学的同学聚集在一起嬉笑,心里也不免思虑起来。江城大学已经放了寒假,那么,汤夏和会随那些同学一起回来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秦文澈就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任何关于汤夏和的事情。他将眼睛聚焦在眼前学生的申请书上,一行字来来回回读了几遍,却突然感受到身体里腾升起一阵前所未有的烦躁。他站起来喝了一口水,询问并责备自己何时变得这样没有耐心了起来。
如今他知晓了汤夏和的爱意,家里被他好好收起来的信时刻提醒着他,他曾经被信里的文字所打动过。有时候他真想让汤夏和不要再给他写信,不要再浪费他的爱与感情,做这样徒劳无功的事,但是他不忍心打破汤夏和身上还留有的那一点天真。
结束了一个学期的工作,秦文澈对渝州没有过多的留恋,很快回了首都老家。老家果然早就下起了大雪,秦文澈早已适应了南方的湿冷,骤然感受到狂风中吹来的干爽,竟有一瞬不能呼吸。
他与父母一同去购置了过年的用的物品,将房子里外打扫了一遍。他妈妈在厨房处理食材的时候,他爸正同他一起拿报纸擦窗户。秦文澈干活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他爸看出来了,放下手中的报纸问他最近生活怎么样。
秦文澈还以为他爸在同他唠家常,仍是一边擦窗户一边回道:“挺好的,工作压力也不大。”
秦爸爸说:“我怎么觉着你有点像我们家窗台上的那株草,一年到头来有点儿蔫巴了。”
秦文澈将玻璃擦得干干净净,从玻璃上他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的鼻子很挺,眼睛是柳叶状,遗传自他的母亲;而他的宽下巴则遗传自他的父亲。容貌上,他似乎无可挑剔;事业上,他也一帆风顺,人生里似乎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但是,这样的生活却好像在慢慢折损他,他在其中生活,行动越发缓慢起来。他在脑中缓慢地思考父亲刚刚同他说的话,一时间竟感到有些认同。
他爸又说:“小凌和小温呢?你们现在还联系吗?”他爸指的是凌舟之和温叙白。
秦文澈从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里抽回神来,垂下眼睛说:“联系,但大家都有各自的事要忙,联系不是很频繁。”
他爸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我和你妈妈从来不催着你结婚,你是知道的。你还很年轻,可以慢慢找一个值得让你付出也被付出的人。感情这种事急不来,有的人活到老了才寻着真爱不是?但是,你妈妈和我也越来越老了,你一个人在渝州生活,能够独立了,我们自然开心。同时,我们也担心你生活上遇到困难了怎么办,要是突然生病了,我和你妈妈不能及时照顾你,只能在家里干着急。特别是你最近看上去不太有精神,你妈妈嘴上不说,心里着急得很,昨晚跟我两个聊到半夜。”
秦文澈看着他爸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俩还操这么多心。”
“你妈怕你一个人在外打拼孤独,还说要给你安排相亲试试,都给我回绝了。文澈,我是知道你性子的,你不会喜欢目的性如此强的感情。我们都很理解你对感情的想法,但是我觉得,你再一个人这样过下去不是一件好事,也许你需要多试试,遇到一个与自己不同的人,不管能不能走到最后,他一定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不一样的东西。”
秦文澈点点头说自己会去尝试,这时候秦妈妈把秦爸爸叫去厨房帮忙了,秦文澈一个人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飘雪,心里却在想,汤夏和回到他妈妈身边过年了吗,此时此刻他又在做什么。
比起寻找另一半,让秦文澈更加感到使自己生活充实的,大概就是照顾汤夏和。他将把汤夏和照顾好这件事看得如此重要,以至于他离开后,自己还会常常挂念。
过完年到返校前,秦文澈都在老家呆着,他想多腾出一些时间陪伴父母。过完年后的某一天里,温叙白给他打来了电话,问年后有没有空聚一聚,秦文澈推说还在老家,暂时不回去。刚放下手机,另一个电话就打来了,是快递员,他在那头告诉秦文澈又有一封来信寄到他家。
于是一整夜,秦文澈都忍不住去想那封信。他从来没有给汤夏和回过信,但汤夏和好像并不在乎,一直给他寄信。这一次他又写了什么?秦文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于是,他在原定返回渝州日期的两天前就赶了回去。北京到渝州不过五个小时车程,他望着一路上的窗景,觉得自己好像随着汤夏和离开的时间渐长,慢慢不能控制自己的理智了。
“亲爱的秦文澈,见字如面。
每一次给你寄去信后的那一周,我都会丧失给你寄信的积极性,因为我可笑地、始终对你的回信抱有期待,所以每一次给你寄信后,我都要承受我的期待所带给我的失望。不过没关系,这不过是我的众多期待所带给我的众多失望中的一件,而且,我也时常劝告自己,不要对任何事物抱有期待,没有期待就不会伤心。
上一次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告诉自己算了,也许我给你寄信的行为于你而言是一种打扰,也实在是因为也许我给你寄去的东西都是一些无聊之语,我那时完全地放弃了再给你写信的这个念头。可是,昨晚,我忽然梦到了你,而且梦里我们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般熟悉,那种感觉真实到我在梦里反复确认我是否在做梦,并坚定地相信我并没有在做梦,我那时所看到的你是真实的。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我从不梦到许久不去见、许久不去想的人。醒来后,我又一次决定给你写信了,不带任何期待地。在过去将近半年的生活里我意识到有一些话我除了能将它们写下来给你,再无别人可说。
1月8号下午,我提着一些礼品回了渝州中学,我见到了许多许久未见的老师,和他们叙了叙旧,其实这次我回渝中送礼只是掩耳盗铃,能见到哪些老师,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一点期待能够见到你。但是,在回到渝州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这次寒假我不会见到您,因为我非常清楚这个时机还不成熟,哪怕在别的场合我有多么泰然处之,在你面前,我仍是一个局促不安、表现很差的孩子。我需要更多的阅历才能在你的面前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所以那天,我只是在你的办公室门前站了一会儿。
那时约莫有五点多了,您的门虚掩着,洒出了一点光,但门廊的大部分空间仍被窗外昏青的傍晚填满了。我走过去,脚步不轻也不重,面对着你的植物们,小心翼翼地站在阴影里。我的眼睛看着那些植物,辨认着哪些是我送你的,也猜疑着剩下的那些是哪个人送的,你爱那些植物会比爱我送你的植物要多吗?我的那几株花看着有些干枯了,也许是品质不好。我的心里像长满了触手,每一只都在不受控制地敲打着我的胸腔。我身后的那间屋子里会有你吗?如果你突然走出来,我会逃跑吗?我该同你说些什么,又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最后我决定,给我的植物浇上水就离开;于是,我的眼睛又开始兵荒马乱地寻找瓶子,生怕你突然从我身后钻出来。怎么找,都没有瓶子,我只好充满遗憾地离开了渝州中学。
不光是在您的办公室门前,1月7日晚,我心里就被各种关于您的问题充斥着。回渝中的前夜我梦到了您,恍如昨日。这学期我在为中国古代文学名著选读的结课论文查资料时,读到了一首唐代韦庄的《女冠子昨夜夜半》: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秦文澈看完了信,觉得胸腔内沉重异常,呼吸沉闷。他将手放在胸口处,艰难地呼吸,觉得心里像有一只大手正在牵扯着心脏。汤夏和从来不说爱他,但他问他“会不会爱他寄给他的植物”,他给他写信,在信里反复说“很想他”。汤夏和从不将他的爱意宣之于口,但他给他寄来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爱他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