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53节
冯照一时被问卡住了。
太后直起身,冯照上前把墙角的枕头竖起,让她靠得更舒服。
太后笑着跟她说:“你说的是终点,我问的是路途。”
她轻叹一声,“这世上有秉性仁厚的人,有自私自利的人,有满腔柔情的人,有冷血强硬的人。也许你以为的自己,和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不同的。认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认清身边人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一生的学问。”
“那姑母是什么样的人?”冯照不知为何,竟然大着胆子问出这样的话。
太后眯着眼,并不以为冒犯,她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笑意,“我少年落难,中年起复,如今卧病在床,回望过去能说出一句不枉此生,这就足够了。世人赞我者有之,辱我者亦有之,但我从不后悔。”
她看着冯照,“你生于富贵之家,从小没吃过苦,想象不到人在逆境中会被怎样改变。等到将来我们都走了,也许你会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境,到那时,你所做的选择才能证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冯照当然能听懂太后在说什么,但她不明白太后说给她听的用意,为何要单独对她一个人说呢。
太后看着她天真的脸庞,心中长长地叹息一声,如若每个人都沿着有利可图的行迹行进,那么她至少可以推演出今后的大概局势。但军国要事之势就如同蜿蜒悠长的河流,任何一处意外汇集的溪流都会将其带入未知的方向。人心易变,并不总是以利为导,一次任性、一次偏念,都会将事情带入未知的境地。
她站在天下之巅,洞悉身边每个人的利惧所在,但从不敢说自己万事可知,须知这世上最难见的就是人心的幽微。
事到如今,太后必须直白地说出来她的打算,“陛下性情执拗,遇见喜欢的就不会轻易放手,”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冯照,“假如有一天他不想再忍,想要逾矩,你得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太后的话如同晴天霹雳,重重击在冯照的心头,“可……这于礼不合……”
“皇帝就是礼。”太后的语气毋庸置疑。
冯照心里发慌,她当然知道皇帝爱慕着自己,这是一种隐秘的得意,但并不意味着她愿意重新回到皇帝身边。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一
旦皇帝得手,对她的喜爱能维持多久,激情褪去,她骄纵的言行都将成为大不敬的罪证,那时她将完全无法与皇帝抗衡。
见她惶惑,太后的语气又软和下来,“自然,我说的只是猜测,谁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也许他过不了多久就会移情别恋,但重要的是你要早做打算。”
她沉沉地说,“你要想好今后的路怎么走,不要得过且过了。”
我照拂不了你的一生啊,太后悠悠地想着。
冯照坐在出宫的轿上,呆呆地靠在车壁上,心神早就不在这里。
太后不会无缘无故找她说这些话,她必定是到了非说不可的境地,有什么能叫摄政太后被迫如此,只有皇帝!
皇帝的羽翼开始飞涨,太后已经无法再一边倒地压住他。更可怕的是,太后的身体似乎不好了……
她忽然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这个冬天过于冷了。
轿子忽然停住,她一头撞在车壁上,她以为外面出了什么事,心里存着的郁气和路途不顺的躁意混在一起让她忍不住发火。
然而掀开轿帘的一刻,她控制不住自己惊愕的表情。
眼前竟然是太华殿!
她慌忙去看抬轿的小黄门,他们面无表情,沉默地站在殿前等着,身上抬着的轿子都不能让他们有一丝颤动。
轿门前,白准面含微笑地等着,在她掀开车帘的一刻露出了一个更深的笑容。
这个堂堂的中常侍,卑微地弯下自己的腰,用和煦的声音对她说:“二娘子,陛下有请。”
这些人!他们怎么敢!
冯照无可抑制地颤抖,光天化日,他是什么意思,不怕被人知道吗!
但是太后方才的话给了她极大的震动,让她无法再生出抗拒的勇气,只能跟着白准的步子,慢慢走进这座大殿。
上一次她来这里时,他们彻底决裂。再次回到这里,皇帝却早早等在门前。
冯照僵直地站着,嘴巴也紧紧闭起,她脑子里太乱,根本无法应对皇帝的突袭。
但皇帝并不介意她的失礼,他从宽大的氅衣里拉住她紧紧交握的双手,然后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拉着她走进去。
此处地下置有地龙,殿内还放着东南西北四方暖炉,床前、榻前各两个,烘得殿中温暖如春。冯照被冻僵的手慢慢恢复知觉,立刻就感受到皇帝干燥温热的大手。
这双手拉着她进来,又将她带到榻上坐下。
“手怎么这么冷?”皇帝捂着她的手,又把摆在榻边的炉子拉过来,紧紧挨着她的腿。
他一点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把冯照带到太华殿的意思,但冯照身体在这里温暖起来,脑子也清醒了。
“陛下为何要把我带到这里?”
皇帝并不答,他慢慢地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又取来手炉塞在她手里,然后双手将她的手合起来。
冯照忍不住提高声音,“陛下?”
皇帝这才慢慢开口,“你……知道了吧?”
她问:“知道什么?”
皇帝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声音也轻飘的,“嗯……立后……”
他的声音飘忽,几乎轻不可闻,但冯照还是听见了,她的脸色一下淡下来,“恭喜陛下喜得良缘。”
皇帝一下顿住,目光慢慢从手上移到她的脸上,冷冷的静静的。
冯照被他看得发慌,但仍强作镇定,不过皇帝最终什么也没做。
他使了力把她的手轻拽过来,冯照险些失衡,另一只手撑在桌上。
皇帝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皇后?”
“不是……冯煦……”冯照一时惊住,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皇帝放开她的手,起身去书桌前拿起了一卷黄纸,然后走过来放到桌上。
他神情骄矜,眼角眉梢都带着骄傲,示意她打开看看,冯照忽然意识到,这是个了不得的东西。
她轻颤着手打开,卷轴铺开,慢慢看清上面的字,“冯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柔嘉维则,允资懿哲,德被椒闱,宜主长秋……可立为皇后。”
冯照手一抖,这卷黄纸被轴木带着完完全全展开在她面前。
皇帝将桌上摆着的盒子打开,露出四方金印,昂扬的螭虎纽森森地看着她。他把这方印取出来对着她,以至于她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皇帝之玺”四个大字。
“阿照”,皇帝的声音低低的,充满诱惑,“你盖下去,就是大卫的皇后。”
第59章
冯照木着一张脸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富贵荣华,还有从前互生情意的郎君,权色相和,人生得意不过如此。但鲜艳的莓果之后往往隐藏着致命的毒蛇,她只怕自己一伸手就会被咬,甚至于毒渗全身,回天无力。
“……陛下,不是要立冯煦吗?”立后的人选变来变去,难道皇帝的信誉这么一文不值了吗?
皇帝把她的手拉过来,将印玺慢慢塞进她手里,根本容不得她推拒。
“我什么时候说过?”
“张侍中都已经去了冯家……”
皇帝满不在乎地笑,“她去了能代表什么?我让她去教规矩,什么时候让她去传诏了。”
冯照呆住了,愣愣地看着皇帝。
皇帝看她呆愣的样子却越发觉得可爱,尤其此刻圆噔噔的眼睛,惊得微微张开的嘴,更显娇憨纯稚,让人轻怜重惜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抱在怀里、拢在心上。
他起身坐到她那边,想离她更近一些。但卧榻本就不大,还放置了绨几,又有三五个隐囊堆在一起,将这半边占去大半,他一过来,两个人只得紧紧挤坐在一起。
冯照满不自在,挪动着想分开。
皇帝摸了摸她的手,已经暖和起来,总算不像方才那样冰块似的,便上手解开她的大氅。
冯照想躲又躲不开,迫不得已道:“不必劳烦陛下,我自己解开。”
她细长嫩白的手指在衣带上翻飞,就像冬日里飞进屋内的蝴蝶,皇帝的心思在烘热的屋内渐渐浮想联翩,发红发烫。
大氅掀落在地,露出纤细身形,他的目光忽然凝住。
冯照犹自不知,他忽然伸手触上她的颈间,盯着那里一动不动,他定住眸光,像是要看出花来。
“……这是什么?”
“什么?”冯照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颈间,那是一个小小的红痕。
她身上什么时候有的这个,不会是虫子咬的吧,可这冬天哪儿来的虫子……等等!
崔慎!你干的好事!
冯照脸色突变,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但她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端看皇帝今日已经不大正常,要是再说什么话激怒他,不敢想他会做出什么事。
但她越沉默,皇帝隐忍的怒火越勃发。
就那么喜欢吗!连进宫之前都要温存一番。他忍不住想起那个獠贼狡诈的面孔,低眉窃附,寡廉鲜耻!
区区庸人,竟然让她这么护着!
他的怒气堆积在胸口,低低地喘息着,热气都喷涌到冯照的脸上,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了。
冯照几乎以为他要扼住自己的脖子,迎来不能呼吸的恐惧,但他还是按耐住了,只是不停用手摩挲那处痕迹,好像这样就能将它擦去。
不过没关系,很快就不会这样了。
皇帝深深地看了冯照一眼,然后攥住她的手去拿那方玺印。
但是在御诏上方,这方印迟迟落不下去。
“阿照,你不愿意吗?”皇帝的声音变得阴沉。
冯照极力克住包裹在自己手上的大力,然而她的力气怎么比得上身后这个亲征匈奴的马上皇帝。
就在堪堪要触碰到纸面时,她的手极力挣扎,尽全力翻折出去,玺印滑落,在诏书上留下长长的一道红泥印痕。
室内寂静无声。
冯照不敢去看身后那人的脸色,低低地说:“陛下,我已经成婚了,我们不再是可以谈婚
论嫁的情人了。”
她满心忐忑地等着来自他的怒火,但很久都没有听到声音,她忍不住回头,皇帝的面色却很平静。
“那又如何?”他靠在绨几上,环在她腰间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过,将她整个人完全笼在自己怀中。
他缓缓说道:“天下间改嫁的女子多的是,阿照也可以做她们其中一个。”
“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