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43节

  他在心里嘀咕,皇帝冷不防地站起来,又直直往下走去。
  抱巍往下看了一眼,那底下已经没人了,他松了口气,陛下总算能消停了。
  他跟着陛下往回走,可刚下山陛下却走得越来越快,甚至离那二人越来越近。
  抱巍心里忽然警铃大作。
  他三步并两步上去扒住皇帝的手,极力压着声音:“陛下三思!”
  可皇帝此时已经失去理智,全然没法听进他的话,只一心想着要见冯照。
  他一定要问她,为什么?
  抱巍在前方一力抱住皇帝的身体,死死地制住他前进的脚步,但皇帝正值壮年,是上过战场的人,他年老无力哪里抵得住,很快又被甩开。
  这样冷冽的天气,他急得满头冒汗,“陛下这样贸然前去,没有理由啊!到时候传出风言风语,陛下天威何在?”
  天威?那虚无缥缈的天威根本无法熄灭他心中的熊熊怒火,无法解除他的沺沺困苦,他要去找她,要去问她,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抱巍毕竟多年伺候在御前,对皇帝心性还是熟知,一开口就直打七寸,“陛下!如今贸然前去冯大娘子必定不会愿意,她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不如臣安排人将冯大娘子带到殿中,也好过贵人们都在外面受冻。”
  “陛下还需修养,冯大娘子也经不住冻。”
  皇帝骤然停下,看着松木交错,山石孔洞之后的二人慢慢走远,才终于开口答应,“按你说的,我要见她。”
  冯照与崔慎躲到山石下,看着月亮渐渐隐没,空中落下片片雪花,不由觉得天地广阔,尽赐人良景。
  “以前我来姑姑这里,最喜欢这里,”她指着身旁的一块假山道:“这里原来有块石头,但我那时候磕到头,姑姑就命人把它扔了。”
  她抬头看天,雪越下越大,遗憾道:“可惜今夜月亮被掩,看不清这里的石头。”
  崔慎抚着她的额头道:“阿照光彩照人,我当然看得清。”
  说完,他又轻轻吹口气到她额头上,“给小阿照吹一吹。”
  冯照一时被噎住,她本意是想炫耀自己被太后看重,好叫他不要轻易造次,但这人怎么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话都说不通。
  崔慎倒是很高兴她愿意和自己分享这方天地,更想多留一会儿,毕竟美景美人沁人心脾。
  但此时风雪交加,已经下大了,再待下去恐怕就要受冻了,于是二人结伴而去。
  临走前,崔慎将冯照身上的毛氅再整理系牢,揽着她的肩离开,拨开头上树枝,山上的亭中漆黑一片,他定定看了一眼,又抓紧了她的胳膊。
  行至半道,遇上了几个小黄门抬着炭桶走过来,他们手上包着布巾,收紧臂肉慢慢走着。那炭桶看起来不轻,几个人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费劲得很。
  冯照没留意,哪成想擦肩而过时,有个人忽然脚下一滑,炭桶“咚”地一声砸下来,连带着里面的炭也滚落下来,滚到冯照的下裳和皮靴上,一下沾上了几块黑团。
  幸亏是没烧的炭,只是有些脏,还起不了火。
  冯照顿时大怒,“我的衣服!”
  那领头的小黄门顿时苦苦告饶,“女郎恕罪,奴等笨手笨脚的实在该死。”他凄凄哀求,“这是送到太华殿的炭,陛下还等着要,奴等还要送过去。女郎若不嫌,奴为女郎引荐去殿中更衣。”他顺手一指,“就在这旁边,是宴饮时女眷更衣之处。”
  这里离太极殿还有段路,冯照也不想拖着脏衣服走那么远,便应了他的话。
  她预备跟着走,崔慎却拉住她,“别去了,这里冷,我们一起回太极殿再换吧。”
  冯照平白被弄脏了衣服,就想着赶快换掉,不耐烦他说教,“就在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崔慎不说话了,可他此刻眼神幽邃,甚至看得她浑身发毛,“你什么毛病,这也要跟我争一争,我偏要在这里换。”
  她甩开他的手,径自走向那座黑洞噬人的大殿。
  崔慎的眼重重掠过这群低头告饶的小黄门,又看向冯照慢慢走进去的身影,不由痴痴地笑了,一片雪花落在眼角,在温热的脸上化成水珠,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第48章
  冯照独自走到大殿的玉阶上,前方是紧闭的雕花朱门,里面一片昏暗,来时路上的宫灯都能在门框上隐隐映出几分亮光。
  她定在那里,站在大门正中,绷着脸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出脚朝大门猛地一踹!
  砰当一声,两扇门撞到里面墙壁上,震出惊天巨响,在这寂静的寒夜里格外令人胆颤。
  冯照跨过门槛,没有再往前走,就在离门口一步之远的地方站定。
  她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前面的人,正对着大门,坐在高座之上的人。
  偌大的殿中此刻竟只点
  了一盏灯,烛火微弱,又被殿外的寒风吹得摇曳,将那人的脸上也照得忽明忽暗。
  那人坐在描金绘银的偌大宝座上,双臂揽住扶手,以一种无力而又坚持的姿态倔强地看着大门,终于等到了他要见的人。
  冯照一步一步走到宝座下,脚步缓慢,面色平静。
  他慢慢挺直了背,渐渐靠到座背上,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二人之间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在比谁沉默得更久。
  就在此时,冯照忽然动了,她径直解开自己身上的毛氅,右手一拽就全从身上落下,她递出去在身前,然后手一松,这件银白毛氅就如炼乳般委顿在地,最上面正好覆着一片乌黑的炭印。
  上首的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冯照脱了毛氅,身上单薄了许多,但气势丝毫不减,她抬头盯着他,“陛下何故弄脏我的衣服?”
  元恒觉得荒谬,此情此景,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她的衣服,不,这还不是她的衣服。
  她一句话不说,可他却有话要问。
  “为什么?”
  冯照清凌凌地看着他,“我问陛下为什么,陛下却反过来问我,难道是我自己弄脏的吗?”
  “我问你为什么!”他忽然站起来,疾声大吼。
  冯照轻嗤一声,“我不明白,陛下不如直说。”
  元恒几步冲到她面前,两个人面对面,近得能看清对方眼睛里的自己。冯照也能看到元恒此时泛红的脸颊和双眼,以及他苍白的唇色。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那是刚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水润透红,“陛下召见我为何不直说,要这么拐弯抹角弄脏我的衣服。”
  元恒看着她低头露出的尖巧下巴,闻见她发丝上传来的阵阵清香,忽觉茫然,人还是从前的人,但身份却天翻地覆。
  他不明白。
  “为什么成亲?”
  冯照抬头,勾唇一笑,“我的衣服都是精挑细选的,何苦弄脏了它,”她轻嗤一声,“这么拙劣的借口骗得了谁。”
  元恒充耳不闻,仍然坚持问她,“为什么成亲?”
  “到了该嫁人的时候自然就嫁人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该?”元恒大怒,“你不该嫁给我吗!那是什么无名鼠辈,你竟嫁给他!”
  他指着脚下的大氅,一只脚踩在上面,“连块整色都凑不到,你竟当成宝贝一样,你嫁他就为了过这种寒酸日子吗!”
  冯照起初听他的话心里毫无波澜,可他竟然说她寒酸!那明明是上等的白狐毛织成的裘衣,被他指使糟践成这样,他竟还敢嫌弃。
  她的怒火蹭蹭的上来了,“我喜欢!陛下满意了吗!”
  说完她转身就走,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早知她就不该来这里,平白生一肚子气。
  见她当即就走,元恒一时慌张,顾不得礼数,竟直接上手去拉住她。
  他力气大,拉住她的胳膊她就走不了了。
  冯照气急,用力甩开胳膊,“放开!”
  元恒下意识松手,可她身体像滑鱼一样立刻就游走了,他只得再度攥住,这回说什么也不放开了。
  他紧绷着脸,唇角甚至发颤,“你不会喜欢他的,你喜欢的是我。”
  冯照气得发笑,“陛下这么笃定,是凭何而来,就凭我们那段风花雪月吗?”
  元恒再肯定不过,“我们互定了终身,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但你……你违背了我们的誓约!”
  冯照轻嗤一声,“我们之间不过露水姻缘罢了,我和崔慎才是正儿八经定亲成亲的夫妻。”
  元恒的嘴绷成一条直线,紧咬牙关,额头青筋奋起,“不要提他!”
  冯照见他这样,反而咯咯笑起来,“他是我夫君,是我精挑细选的爱人,陛下很介意么,我先前爱你,现在爱他,很难理解么。”
  元恒嘴唇翕动,下巴都在颤抖,“……你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
  冯照陡然变脸,勃然作色,“我不是这样的人吗!”
  她凑到他面前,离得很近,近得能咬掉他脸上的一块肉,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心攀附,有辱门楣。”
  “这话不是陛下说的吗!”
  她一直跟他打太极,不愿回忆那场争执,那实在太难看,把她的心思放在脚底下踩。她极力不去想,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但一直耿耿于怀。
  她承认自己不甘于平庸,没有视富贵如云烟的坦荡心境,但这种话从元恒的口中说出来让她不能接受。
  毕竟她是真的喜爱他。
  元恒是天子,是君父,纵然也是她的意中人,可当他在御座上居高临下地吐出那些话,她仿佛觉得自己在受审判。
  金口玉言钦定了她就是这样无耻的人,好像她就是这么不堪。
  他身上穿着厚厚的盔甲,一面是绵软的裘衣,一面是锋利的尖刺,她享受那柔软的温存,但当尖刺的一面对准她,她却不知所措,也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到来。
  冯照不是愿意委曲求全的人,当她想明白自己所求时,就不愿意为了将来虚无缥缈的富贵做眼下不知终期的鹌鹑了。
  将来的荣华虚无缥缈,眼下的痛苦实实在在。
  元恒呆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尖利的声音闯入他的脑中,简直振聋发聩。他不知道怎么说话,不知道怎么动作,手脚僵硬地站在那里。
  昔日气极时口不择言的话如今再听来竟这么刺耳,他向来文雅克制,对着祖母,对着众臣都是仁厚有礼。
  但偏偏对着她就忍不住要说些逾矩的话,他知道那很刻薄,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可堂堂皇帝为了几句口角难道还要对着女郎认错吗?
  往后他多加安抚,这事也就了了。
  从前战事不利时他狠批过一些将军,把他们说得一无是处,可过后再复职赏赐,他们又都高兴得很了。祖母还夸赞过他会识人、会用人。
  可是为什么偏偏在他自己挑中的枕边人身上,他却好像犯错了呢。
  冯照一步一步地逼近,元恒一步一步地后退,被她逼至御座前。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