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卫锦绣把长枪靠在台边,转身时,果然看见槐树下那抹素色的影子。
  她没动,就那么站着,看夕阳把许连城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自己的鞋尖。
  许连城也没动,就那么望着她。
  风把她的声音送过来一点点,很轻,像怕惊了什么:“卫将军今日练得久了,该歇歇了。”
  卫锦绣唇角动了动,没应声,却弯腰拿起台边的水囊,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
  水是凉的,顺着喉咙往下滑,心里却烫得很。
  远处的梆子敲了两下,是戌时了。
  许连城身边的丫鬟轻声提醒:“公主,该回去了,晚了城门要关了。”
  许连城“嗯”了一声,却还是站了会儿,才慢慢转身,素色的裙角在暮色里晃了晃,像片要落的槐叶。
  卫锦绣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影子拐过墙角,才收回目光。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有些发烫。
  亲兵在旁边收拾完了兵器,见她站着不动,小声问:“将军,回营吗?”
  “再等等。”卫锦绣轻声说。
  等什么呢?她没说。
  或许是等那道视线彻底消失,或许是等心里那点暖烘烘的情绪慢慢落定。
  落日最后一点光沉了下去,校场上的石灯被点亮,暖黄的光落在她身上,她忽然轻轻笑了笑——这样无声的日子,竟也没那么难熬。
  马车的轱辘碾过青石板,刚转过街角,前头那辆挂着东宫徽记的马车便撞进眼里。
  许连城正掀着车帘看天边的残霞,指尖还捏着方才卫锦绣站过的方向——那点暖意在心里没散,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熟悉车驾撞得一滞。
  “哥哥的车?”她轻声问,话音未落,一阵风卷过来,竟恰好掀起了前头马车的侧帘一角。
  那一角缝隙里漏出的,不是寻常的锦垫或随从,而是半张隐在阴影里的脸。
  许连城的呼吸骤然停了。
  “停车。”她声音发紧,不等车夫停稳,便攥着裙角跳下车。
  鞋尖沾了点尘土,她却顾不上,快步走到许修颜的马车旁,指尖因为用力,掐得掌心发疼。
  车厢里传来许修颜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温和:“连城?怎么在此处?”
  车帘被他从里面掀开,绣着云纹的帘布滑落,露出他带着笑意的脸。
  可许连城的目光却像被钉住了似的,直直扎进他身后的车厢阴影里,连眨眼都忘了。
  “连城?”许修颜见她只盯着车厢深处,眉头微蹙,又唤了一声,“怎么不说话?”
  就在这时,阴影里的人动了。
  第41章 阴云密布
  像是察觉到她的注视,那人微微侧过身。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恰好从车帘缝隙挤进去,斜斜落在他的鬓角,将那抹霜色染得泛金,可脸的大半仍浸在昏沉里。
  眼窝陷在阴影中,鼻梁的轮廓被光切出一道冷硬的线,下颌线绷得很直,嘴角却似有若无地勾着,像噙着半分笑意,又像藏着片化不开的冰。
  是吴道子。
  他竟会在太子的马车上。
  光线明明灭灭地晃,他的脸也跟着明明灭灭——方才被阴影遮着的眼。
  此刻恰好迎上那缕残光,瞳仁是深褐色的,静得像口老井,望过来时,没有惊讶,甚至没有波澜,仿佛早知道她会看见。
  许连城的指尖开始发抖。
  前世先皇驾崩后,正是这张脸,带着朝臣跪在太极殿外,一字一句劝进。
  将许连城推上那个她从未想过的位置;也是这张脸,在她登基后骤然销声匿迹,像水滴融入大海,再无踪迹。
  她原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到他,更没想过,他会藏在自己亲哥哥的马车里。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后半句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吴道子却先开了口,声音和记忆里一样沉缓,带着点老派的温厚,仿佛只是寻常见了熟人:“长公主殿下。”
  他微微欠了欠身,动作得体,眼神却在扫过她时,轻轻顿了顿,像在掂量什么。
  许修颜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打圆场:“哦,你说吴先生?是孤寻他来议事的,吴先生学识渊博,孤近来在看些前朝的典籍,总有些地方要请教他。”
  “议事?”许连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目光仍没从吴道子脸上移开:“请教典籍,需要殿下亲自将人请在东宫马车上?”
  她的话里带了刺,许修颜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直白。
  车厢里的吴道子却没动怒,反而抬手抚了抚胡须,阴影落在他眼底,更显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长公主说笑了,老夫不过是个闲人,蒙太子殿下垂青,才敢登车回话,怎当得‘请’字?”
  风又起了,吹得车帘簌簌作响,将那缕仅存的残光也卷了去。
  车厢里重新落满阴影,吴道子的脸隐在暗处,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像一块浸了冰的石头,沉沉地压在许连城心上。
  许连城指尖掐着裙角,指甲几乎要嵌进布纹里。
  她望着许修颜,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哥,皇宫禁地,外臣无故出入总不妥,吴先生既是布衣,若真有典籍要论,不如改日去我名下的‘听竹楼’,那里清净,也免得旁人看了说闲话。”
  这话绕了个弯,既没指摘吴道子,又点出了“外臣”与“皇宫”的忌讳。
  许修颜却只当她是小姑娘心性,怕外人沾了东宫的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这丫头,又瞎操心,吴夫子是孤请来的先生,论些学问罢了,哪来那么多闲话?快回去吧,晚了宫里该惦记了。”
  他说着便要放下车帘,语气里带了点哄孩子的无奈,和往常她闹着要糖葫芦时没两样。
  许连城望着他眼里的坦然,心里那点急火像是被泼了盆冷水,慢慢沉了下去。
  她知道劝不动了——许修颜自小性子温厚,不常疑人,吴道子要糊弄他,太容易了。
  “罢了。”她松开手,后退半步,站在车旁没再说话,只将目光转向车厢深处。
  就在这时,车帘尚未落严的缝隙里,吴道子恰好抬了眼。
  天色又暗了些,最后一点夕阳的金辉贴在车檐上,车厢里已是沉沉的阴影。
  他的脸一半浸在暗里,一半被那点余光扫过,眉骨的阴影投在眼下,看不清具体的神色,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有些出奇。
  许连城迎着他的目光,没躲。
  她眼里带着未散的警惕,像只竖起尖刺的小兽,明明知道对方深不可测,却偏要直直望过去——她想从那双眼底看出点什么,是算计,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吴道子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没笑,也没动怒,指尖仍搭在膝头,连捻胡须的动作都停了。
  目光落在她脸上,不锐利,却像一张网,轻轻罩过来,带着种“什么都知道”的了然。
  仿佛她那句“听竹楼”的提醒,她方才指尖的发颤,她眼底的急,他全看在了眼里,却偏不说破。
  风卷着车帘晃了晃,那道缝隙忽明忽暗。
  两人的目光隔着这半尺的距离撞在一起,没刀光剑影,却比校场上的对峙更让人屏息。
  许连城忽然懂了——他知道她在防他,或许……他甚至知道她为何防他。
  “殿下,宫门要关了。”
  吴道子先移开了目光,转向许修颜,声音又恢复了那副沉缓的调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许修颜“嗯”了一声,彻底放下车帘,声音隔着布帘传出来,还带着笑意:“连城快回吧,明日孤去你殿中瞧你。”
  马车轱辘又动了起来,朝着宫门缓缓行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远,许连城仍站在原地,望着那辆马车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
  身后的丫鬟轻声问:“公主,咱们回府吗?”
  许连城没回头,指尖却慢慢松开了——方才掐出的印子还在掌心,浅浅的一道红。
  她望着宫墙那道沉沉的轮廓,忽然轻轻勾了勾嘴角,眼里没了方才的急,只剩点冷意:“回。”
  她倒要看看,这只销声匿迹的老狐狸,重新钻出来,到底要在这盘棋里,落哪颗子。
  寝宫里的烛火被夜风拂得晃了晃,将许连城的影子投在雕花屏风上,忽明忽暗的,像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思。
  她卸下钗环,随手扔在妆台上,金步摇撞在玉梳上,发出清脆的响,却没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半分。
  “寻影。”她扬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未散的紧绷。
  黑影无声无息地落在阶下,寻影半跪在地:“公主。”
  “去查吴道子。”许连城转过身,烛火照在她脸上,眼底的红血丝看得分明。
  “查他这些年在哪,和谁有往来,太子殿下何时与他搭上的,事无巨细。”她顿了顿,指尖攥得发白:“若他有异动,或是查到他与……与那些人有关,不必请示,就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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