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宁王殿下慎言。”
  许连城坐在龙椅上,看着卫锦绣利落的手段,心脏虽仍狂跳,指尖却不再颤抖。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透过殿内的混乱传来,竟比方才更稳了些。
  “卫将军亦是为了……京中安稳。送各位王爷大人回府,好生‘安置’。”
  “安置”二字落下,影卫们不再给人辩驳的机会,架着骂骂咧咧的权贵们鱼贯而出。
  殿门在最后一声“卫锦绣你不得好死”的叫骂中缓缓合上,将满朝的喧嚣与叵测彻底隔绝在外,只余下烛火摇曳的噼啪声,以及许连城骤然放松下来的、几不可闻的喘息。
  许连城看着卫锦绣转过身来,玄甲上的血渍在烛光下泛着暗紫,像一朵朵凝固的花。
  方才在众人面前雷霆万钧的女子,此刻步伐却有些凌乱,越走越快,带起的风拂动了她额前沾血的碎发。
  可就在距离龙椅只剩三步之遥时,她却猛地顿住了脚步,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无措地抬手摸了摸肩甲上干涸的血痂,又蹭了蹭鼻尖沾染的灰渍,指尖在空气中悬了悬,最终有些赧然地垂下。
  “我……”卫锦绣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刚从乱军里杀回来,一身脏东西……”
  话音未落,御座上的许连城已经跌跌撞撞地扑了下来。
  她甚至来不及走下玉阶,就那么张开双臂,像只找到了巢穴的雏鸟,眼眶通红地望着卫锦绣,泪珠儿大颗大颗地砸在明黄的裙摆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那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女帝的威严,分明只是个受了委屈、终于等到依靠的孩子。
  “别……别哭啊……”卫锦绣见状慌了神,单膝跪坐在冰凉的金砖上,想去擦她的眼泪,却又怕自己手上的血污弄脏了她,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收回,急得额角青筋都跳了跳:“不怕,我回来了”
  “抱抱我吧……卫锦绣……”许连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带着三个月来积攒的所有恐惧、无助与思念,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卫锦绣染血的衣襟。
  “我怕……我真的好怕……”
  “别怕,连城,我回来了。”
  第2章 连城,不怕
  那声音里的脆弱像一根针,狠狠刺破了卫锦绣故作坚硬的铠甲。
  她看着眼前人哭得梨花带雨,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了半边,几缕青丝黏在泪痕交错的脸颊上,那双总是含着怯意的杏眼此刻通红肿胀,却像浸了水的琉璃,盛满了对自己的依赖。
  “我这身上……全是血腥味,还有……”
  卫锦绣还想推辞,目光却触到许连城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惶恐,那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她喉头滚动了一下,终是低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
  下一秒,许连城便猛地扑进了她的怀里。
  纵然隔着冰冷坚硬的玄甲,纵然那股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尘土味呛得人几乎窒息。
  可许连城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将脸深深埋进卫锦绣的肩窝,哭得浑身发抖。
  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宣泄,是悬了三个月的心终于落地的崩溃,更是在看到这个人的瞬间,所有伪装的坚强轰然倒塌的真实。
  卫锦绣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躯的颤抖,感受到那滚烫的泪水透过甲胄渗进来,烫得她心口发紧。
  她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抬起手,轻轻覆上许连城的背,一下下笨拙地拍着,动作却异常温柔。
  “别怕,我回来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磁性:“我带着影卫军,从北境一路杀回来的,没人能再伤你。”
  “他们……他们说父皇和哥哥……”
  许连城哽咽着,说不完整一句话。
  “嗯。”卫锦绣的眼神暗了暗,掌心在她背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声音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父亲战死前,托我护好凉国,突厥与匈奴的先锋军已被我率影卫截杀,主力暂时退了三十里,但……”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但许连城能感觉到她话语里的沉重。
  是啊,卫锦绣也失去了父亲。
  “那你……”许连城抬起泪眼,看着她脸上未干的血渍,看着她眼底深藏的疲惫与血丝:“你是不是打了很多仗?有没有受伤?”
  卫锦绣看着她担忧的眼神,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浅淡的笑,伸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指尖的血污蹭到了许连城的脸上,她却浑然不觉。
  “小伤,不碍事。”她轻描淡写地掠过,目光却落在许连城苍白的小脸上,心疼得厉害:“倒是你,这三个月……受苦了。”
  明明是问句,语气却肯定得让许连城鼻尖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
  她摇摇头,却把卫锦绣抱得更紧了些,将脸埋得更深,仿佛要将这三个月来所有的委屈都揉进这个怀抱里。
  “有我在。”
  卫锦绣低头,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从今往后,有我在,这龙椅,你想坐,我便替你守着;这凉国,你想护,我便替你扛着,谁要是敢动你,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殿内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两人相拥的身影。
  门外,影卫军的盔甲在夜色中闪着冷光,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而门内,卸下所有防备的女帝与她的将军,在这冰冷的龙庭深处,终于寻得了片刻的安宁与温暖。
  屏风处闪过一角黑影悄然消失…
  只是这安宁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被软禁的大臣们不会罢休,城外的敌军虎视眈眈,而她们之间这不能言说的情愫,又将在这风雨飘摇的凉国朝堂之上,掀起怎样的波澜?
  卫锦绣轻轻抚摸着许连城柔顺的长发,目光透过殿内的烛影,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
  血,或许才刚刚开始流。
  灵堂连日燃着长明烛,素白的帷幔从殿梁垂落,如凝固的悲恸。
  三具覆盖着龙纹与将旗的灵柩并排停放,最右侧那具玄色棺椁前,镇国老将军的灵位赫然在目,香灰积了厚厚一层。
  许连城一身素缟,亲自为老将军的灵位系上明黄孝带时,指尖触到冰凉的木牌,忽然想起幼时随父兄去将军府,老将军总把她架在肩上,教她认兵书战策。
  许连城悲叹:“老将军戎马一生,该享这皇族丧礼。”
  卫锦绣立在她身侧,同样一身素衣,却掩不住眉宇间未褪的杀伐气。
  她望着父亲的灵位,喉咙轻轻滚动:“四个哥哥战死时,爹说卫家儿郎马革裹尸是本分,卫家世代忠良……女郎也是如此的。”
  夜色深浓,守灵的宫人被卫锦绣屏退,灵堂内只余下摇曳的烛火与两人相对的身影。
  许连城望着卫锦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瘦的侧脸,忽然想起她们自幼一同在御花园练剑,那时卫锦绣还是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姑娘,会偷偷把糖葫芦塞进她袖中。
  可十六岁那年,卫家四子接连战死北境,她亲眼看见卫锦绣在将军府演武场挥刀,直到双手磨出血泡,从此眉眼间便多了层挥之不去的沉郁。
  “锦绣……”
  许连城轻声开口,却不知如何安慰。
  她知道卫锦绣看似坚强,可当将军府只剩下她一人时,那份孤独该是何等刺骨。
  话音未落,她的指尖忽然被一只微凉的手勾住。
  许连城一颤,抬眼便撞进卫锦绣深邃的眼眸里。
  烛火在她眼中跳跃,映着未干的水光,却又被她强压下去。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指尖相扣,那细微的触碰仿佛传递着千言万语——是失去亲人的痛楚,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彼此心知肚明、却只能深埋心底的情愫。
  这灵堂之内,素帷之下,她们是一同长大的挚友,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却唯独不能是想成为的那个人。
  那份爱像灵前的香灰,细腻而沉重,只能在无人处悄悄堆积,不敢见光。
  “连城,你相信我吗?”
  “锦绣,纵使你骗我,我也认了。”
  “好…那我便为你争出一份锦绣前程来。”
  先帝与太子的丧仪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镇国老将军的灵柩则依皇族礼葬入皇陵。
  按祖制,新帝需守孝三年,期间皇室不得婚嫁,不得设宴行乐。
  这道规矩于许连城而言,恰如一场及时雨——既免去了宗室逼宫选后的压力,也给了她与卫锦绣整顿朝纲的喘息之机。
  卫锦绣在守孝期的第三日便递上了整肃朝纲的条陈,许连城朱批“准”字时,笔尖在明黄的奏章上顿了顿,抬眼看向阶下立得笔直的女子。
  “此事……需铁腕。”
  “臣明白。”卫锦绣眸光冷冽:“乱世用重典,方能震慑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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