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谢谢……”晏清喝完水,低声道谢,声音依旧虚弱。
  兰音没说话,只是轻轻将她放回枕上,细心地掖好被角。她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守着炉火上咕嘟咕嘟煎着的药,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屋子里很安静,只有药罐沸腾的声音和晏清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楠儿……”晏清不放心地问。
  “睡了。”兰音简短地回答,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我让她去隔壁阿婆家待一会儿,免得过了病气。”
  晏清点点头,心中一片暖意融融。她看着兰音安静的侧影,昏沉的大脑里,许多画面交织闪过:初次醒来时兰音死寂的眼神、挡在楠儿身前那决绝的背影、灯下缝补的剪影、醋意爆发时的冰冷、情潮期时脆弱绝望的泪水、标记时那带着泪光的沉沦眼神、以及此刻病中这无声却细致的守护……
  一种强烈的情感冲破了病痛的迷雾和长久以来的谨慎克制。
  “兰音……”晏清的声音很轻,带着高烧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兰音闻声转过头来。
  “对不起……”晏清看着她清澈的墨眸,一字一句,无比认真,“为我到来之前,‘她’对你和楠儿所做的一切……对不起。”
  兰音的身体明显一震,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这是晏清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提及“原主”与她“穿越者”身份的区别,如此直白地为过去的暴行道歉。
  “还有……”晏清的声音有些哽咽,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和坦诚,“谢谢你……没有放弃。谢谢你……让我留在这里。谢谢你……照顾我。” 她的目光真挚而灼热,带着病中特有的不加掩饰的依恋,“我会……我会一直这样努力下去。为了你和楠儿……也为了我自己。”
  兰音定定地看着晏清烧得通红的脸颊和那双盛满了愧疚、感激、决心和……某种更深沉情愫的眼睛。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胀痛,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她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和汹涌的情绪。
  她只是伸出手,重新将晏清额头上有些温热的布巾取下,在旁边的凉水盆里重新浸湿、拧干,再轻柔地敷上去。动作比之前更加温柔。
  这一次,当那微凉的手指不经意拂过晏清滚烫的额角时,晏清没有躲闪,反而像寻求慰藉般,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
  兰音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收回。她任由自己的指尖停留在那滚烫的皮肤上,感受着那灼热的温度下,传递出的无声的信任与依赖。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圆满的平静感,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驱散了病痛的阴霾和过往的冰冷。
  窗外,倒春寒的风雨依旧凛冽。屋内,炉火正旺,药香弥漫,两颗饱经风霜的心,在病榻旁无声的守护和坦诚的剖白中,终于真正地、缓缓靠近。
  晏清的风寒在兰音精心照料下很快痊愈,甚至因祸得福,得到了夫子特批的几日休养,精神反而更胜从前。家中氛围彻底转变,如同初夏的天气,温暖和煦,空气中流淌着无声的甜蜜与默契。
  夜晚的灯下时光,终于不再是晏清孤身奋战的战场。那盏摇曳着暖黄光晕的蜡烛,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温柔地拓印在斑驳的土墙上。
  兰音缝补衣物的位置,悄然从角落里那片带着疏离感的阴影,挪到了离晏清书桌更近的矮凳上。
  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干扰晏清的专注,又让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她依旧安静,低垂着头,纤长的手指捏着细针,在粗糙或磨薄的布料间灵巧地穿梭,发出极细微的“嗤、嗤”声,像春蚕在夜里啃食桑叶,反而衬得这方寸之地更加宁静。
  晏清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不仅仅是因为那窸窣的缝纫声,更因为那萦绕在鼻尖、独一无二的气息——清苦的梅香中透出红梅的冷艳芬芳。
  这气息在封闭的室内氤氲开来,如同无形的丝线,温柔地缠绕着她。
  更奇妙的是,临时标记的存在,让这气息对她而言不再仅仅是嗅觉的感知,它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一层无形的、温软的纱,轻轻包裹着她因苦读而紧绷的神经。
  枯燥艰涩的文字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笔尖流淌出的墨迹仿佛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意。
  偶尔,晏清会卡在一个艰深的经义节点上,或是被一道刁钻的策论题困住。她无意识地蹙紧眉头,手指烦躁地捻着书页边缘,笔尖悬在半空,久久无法落下。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只剩下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一只素白的手,端着一个粗陶茶杯,无声地递到了她的书页旁。杯中茶水清澈微黄,袅袅升起的热气在灯光下氤氲成雾,带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草药清香。
  晏清的目光从书卷上抬起,顺着那端着茶杯的手,看到兰音不知何时已停下了针线,正安静地注视着她。那双墨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里面没有询问,没有打扰,只有一种全然的、沉静的等待与支持。仿佛在说:慢慢来,我在这里。
  “谢谢。”晏清的声音有些干涩,放下笔,伸手去接。
  指尖不可避免地相触。
  兰音的指尖带着微凉,是长年操持家务和体质偏寒的缘故。而晏清的指尖则因长时间握笔而带着薄茧和暖意。
  这短暂的、一触即分的接触,却像一道微小的电流,带着对方肌肤的温度和临时标记赋予的更深层联系感,瞬间从指尖窜上心头。
  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涌起,驱散了方才的烦躁和卡顿的滞涩感,直达心底最深处。那暖流并非炽热,却异常熨帖,带着无声的慰藉和力量。
  晏清端起茶杯,温热透过粗陶杯壁传递到掌心。
  她轻轻吹开浮沫,啜饮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微苦回甘的滋味,不仅滋润了干渴,似乎也熨平了思维里的褶皱。
  晏清放下茶杯,重新拿起笔,再看向那晦涩的难题时,心中竟奇异地平静下来,思路也清晰了几分。
  兰音见她重新埋首书卷,便也低下头,继续手中的针线。她的唇角在灯影的遮掩下,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那杯茶,那短暂的触碰,便是这漫漫长夜里,她所能给予的最温柔、最无声的陪伴与力量。
  灯光将两人低头的剪影拉长,在墙上温柔地依偎着,一室静谧,唯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与针线穿梭的细微声响交织,谱写着独属于她们的、平淡却深沉的灯下夜曲。
  第 18 章
  暮色四合,清溪镇却亮如白昼。家家户户门前悬起了各色花灯,主街两旁更是摊贩云集,吆喝声、笑语声、孩童的嬉闹声汇成一片热闹的海洋。空气里弥漫着糖炒栗子的甜香、油炸果子的焦香,还有点燃的松枝和蜡烛混合的独特节日气息。
  晏清特意提前结束了今日的功课,换上了一件浆洗得干净挺括的青布长衫。
  兰音则穿了一身新做的、水蓝色细棉布襦裙,外面罩着晏清用抄书钱买的、厚实暖和的兔毛滚边斗篷。
  她的墨发难得地梳了个精巧的垂鬟分肖髻,簪了一朵小小的、绒布做的红梅。
  楠儿被打扮得像个红彤彤的小福娃,扎着两个小揪揪,兴奋得小脸通红,一手紧紧抓着晏清的食指,一手拽着兰音的裙角,小脑袋左顾右盼,眼睛亮晶晶的,看什么都新奇。
  “母亲!娘亲!灯!好大的鱼灯!”楠儿指着不远处一盏巨大的鲤鱼灯,兴奋地蹦跳。
  晏清低头看着女儿雀跃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侧头看向身边的兰音。灯火阑珊处,兰音素来清冷的侧脸被暖色的灯光镀上一层柔光,那朵小小的红梅在她发间俏皮地颤动。
  她似乎也被这热闹感染,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极浅的笑意。那清苦的红梅香气,在喧嚣的人潮和混杂的香气中,依旧清晰地萦绕在晏清鼻端,带着一种让她心安的熨帖。
  “嗯,看到了。”晏清应着楠儿,声音温和。她自然地伸出手臂,虚虚地护在兰音身侧,隔开拥挤的人流,“小心些,人多。”
  兰音感觉到那靠近的气息和手臂带来的无形屏障,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微微向晏清的方向靠了靠。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前方流光溢彩的花灯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三人随着人流慢慢前行。
  晏清不再是那个只知埋头书堆的呆子,她耐心地解答着楠儿层出不穷的“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的问题,偶尔遇到些灯谜,也会驻足片刻,低声念给兰音听,甚至会笨拙地尝试猜一猜,猜不中时,便自嘲地摇摇头,惹得兰音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母亲笨笨!”楠儿指着晏清猜错的一个简单谜语咯咯直笑。
  晏清也不恼,笑着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蛋:“是是是,母亲不如楠儿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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