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木板上划下第一笔——歪歪扭扭,像条爬行的蚯蚓。她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晕,是窘迫,也是羞惭。
“没关系,刚开始都这样。”晏清的声音异常温和,带着鼓励,“手腕放松些,看,这样……”她伸出手,虚虚地覆在兰音握笔的手上方,并没有真正触碰,只是引导着姿势,“对,轻一点,稳住……”
兰音的身体因这靠近而瞬间僵硬,但晏清信息素中那清冽的初雪墨香气息,此刻只带来安定,没有任何侵略感。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依照晏清的提示调整姿势,再次落笔。这一次,虽然依旧歪斜,但至少有了点“横”的模样。
“很好!”晏清由衷地称赞,眼中带着笑意,“比刚才好多了。来,再写一个。”
兰音的心跳得飞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久违的激动。她抿紧唇,全神贯注地再次落笔。一个、两个、三个……木板上渐渐排满了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上”字。每一个都那么稚拙,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楠儿看得有趣,也伸出小手嚷嚷:“楠儿也要写!”
晏清笑着给了她一块木板和一小截炭笔头,任由她在上面涂鸦。小厅堂里,一时只剩下炭笔划过木板的沙沙声,楠儿偶尔的嘟囔声,以及蜡烛燃烧的轻响。
晏清的目光扫过兰音低垂的、写满专注的侧脸。昏黄的灯光柔和了她平日里过于清冷疏离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微微抿起的唇角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当她终于写出一个勉强算得上端正的“上”字时,那双墨色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的、如同拨云见日般的光芒,璀璨得让晏清心头一窒。
那是被压抑了太久的光,是求知欲被点燃的火种,是冰山深处悄然涌动的春泉。
晏清移开目光,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在教她们认字。这盏蜡烛下的小小课堂,是她在一点点凿开隔阂的坚冰,也是兰音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向她、向一个全新的可能,迈出至关重要的一步。
她拿起笔,在兰音那块写满“上”字的木板角落,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两个字:
晏清
然后,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木板上的名字。
兰音怔怔地看着那三个黑字,又抬头看看晏清,眼中是纯粹的、孩子般的茫然。
晏清微微一笑,声音轻柔如夜风:“这是我的名字。”她又拿起一块新的木板,递给兰音,“来,我教你写你的名字。”
兰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的名字……由她亲手写出来?这感觉陌生得让她心尖发颤。
晏清握着炭笔,在木板上,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地写下:
兰音
两个字,如同四颗星辰,骤然点亮了兰音沉寂已久的心空。她看着那陌生的、属于她的符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流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红了。
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的失态,只是更加用力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四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灵魂深处。
“兰音”她终于,极其轻微地、带着颤抖的声线,第一次清晰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晏清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蜡烛的光芒跳跃着,将三人依偎的身影温柔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交织成一个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剪影。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但这小小的陋室之内,知识的微光与情感的暖流,正悄然汇聚成一条名为“新生”的溪流,静静地流淌开来。
休沐日的“家庭学堂”成了陋室里最明亮温暖的时光。蜡烛的光芒似乎都因这小小的仪式感而显得格外明亮柔和。
晏清不再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试探的赎罪者,在这个矮几前,她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引导者。
兰音也不再仅仅是沉默的承受者,她像一块干渴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墨字的形状和读音,眼中那曾经死寂的潭水,如今被求知欲搅动出粼粼波光。
楠儿是课堂上最快乐的“学生”。她坐在小杌子上,小短腿够不着地,悬空地晃悠着,跟着晏清奶声奶气地念:“人之初,性本善!”虽然常常念得七扭八歪,却总能引来晏清毫不吝啬的夸赞和兰音唇角一闪而过的、几乎看不见的柔软弧度。
晏清的教学内容也在悄然扩展。除了《蒙童训》,她还从老先生那里借来一些图文并茂的农书、简单的算学口诀,甚至偶尔夹杂一两句朗朗上口的诗句。
她发现兰音对实用性的内容尤其敏感。一次,她讲到如何辨识粮食好坏,兰音听得格外专注,甚至破天荒地低声问了一句:“那……米铺的‘陈米充新’,如何辨?”
晏清心中一动,详细讲解起来。兰音听得认真,末了,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表示记住了。那细微的回应,让晏清心中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奇异的满足感。
更让晏清惊喜的是兰音的“小本子”。
那是一个用粗糙草纸装订起来的薄册子,针脚细密,显然是兰音自己缝制的。晏清偶然在灶台边发现它时,它正被一块干净的布巾仔细包裹着。她并非有意窥探,只是布巾被风吹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的墨迹。
晏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好奇,轻轻翻开了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无数个重复的“兰音”、“晏清”、“楠儿”。字迹从最初的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到后面渐渐有了筋骨,变得工整清晰。
显然,这是兰音在无数个夜深人静或白日劳作的间隙,一遍又一遍的练习。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她难以想象的努力和专注。
翻过几页,后面开始出现一些简单的记录:
“十月廿三:米一升,十五文;盐半斤,五文;蜡烛添,三文。”
“十月廿八:卖绣帕两条,得钱二十文。”
“十一月初五:药草三包,九文(晏……给的)。”
字迹依旧稚拙,有些数字还写得歪歪扭扭,甚至有几处明显记错了,比如盐的价格似乎偏高,但那份认真劲儿却扑面而来。
晏清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墨痕,仿佛能感受到兰音在蜡烛下或灶火旁,屏息凝神、一笔一划书写的专注模样。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她心疼她的不易,更欣喜于这份主动的、笨拙却坚定的“参与”。
她没有点破,只是默默记下了账目上的错误。几天后,当兰音再次拿出小本子记录时,惊讶地发现,自己之前记错的盐价旁边,多了一行朱笔小字,清晰地写着:“市价:盐半斤,三文。”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表示“改正”的钩。
兰音的手指猛地顿住,心跳如鼓。她飞快地抬眼,看向正在桌边读书的晏清。晏清似乎毫无所觉,目光专注在书卷上,只有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一股热意瞬间从兰音的脖颈蔓延到耳根。她慌忙低下头,把小本子紧紧按在胸口,仿佛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那朱红的批注,像冬日里一点微弱的炭火,不仅温暖了指尖,也悄悄熨帖了心底某个角落。
从此,这个小本子不仅是她的练习册和账本,更成了两人之间一种无声的、隐秘的交流方式。晏清偶尔会在上面留一首简单的、描绘春日或田园的小诗,字迹工整;兰音虽不回复,但那些纸条都被她小心翼翼地夹在本子里,连同那页朱批,成了她最珍贵的收藏。
识字带来的变化,也悄然渗透进最日常的烟火气里。
第 17 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袭击了清溪镇。晏清因连日苦读加上抄书熬夜,不慎染了风寒,发起烧来。起初她强撑着不肯休息,被周老夫子发现后勒令回家休养。
晏清躺在自己那张硬板床上,裹着薄被,烧得迷迷糊糊。额头滚烫,喉咙干痛,浑身酸痛无力。她觉得自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意识时沉时浮。
朦胧中,她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覆上她的额头。那触感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紧接着,一块浸了凉水的布巾被轻轻敷在她额上,带来一丝舒适的清凉。
晏清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兰音那张清冷秀丽的脸。她正拧着另一块布巾,墨色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封,盛满了显而易见的担忧。
看到晏清醒来,兰音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局促,但手上的动作没停,继续为她擦拭滚烫的颈侧和手心。
“喝水……”晏清的声音嘶哑干涩。
兰音立刻起身,端来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淡淡草药气息的水,小心地扶起晏清的头,将碗凑到她唇边。动作虽然有些生硬,但极其耐心。
温热的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带着一丝草药的微苦和回甘。晏清靠在兰音并不宽厚却异常安稳的臂弯里,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清苦梅香中夹杂着红梅冷艳的气息,以及那临时标记带来的、更深层次的安抚感。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感和依赖感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