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在一连几日听闻谁从马上摔下来了、谁练枪拧着胳膊了、谁射箭把草棚弄塌了、谁和谁又打架了之后,关月终于忍无可忍,要温朝三天之内把这群人收拾利索。温朝看着眼前这群少年——别说什么杀伐之气了,让他们先彼此打一架只怕都难分高下,目光中更是满怀期待,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
  很像一窝会一头撞上树桩的兔子,让他连打到服气这种手段都不忍心用了。
  温朝不知第多少次在心里问候了魏乾的喜好。
  关月听闻此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是带小孩儿带的,彻底没脾气了。从前你毫不留情打趴下的那群,有些也是这样的。”
  温朝:“……”
  但上次是有些,这次是全部。
  “没事儿。”关月看热闹不嫌事大,“等魏将军回来,你和他打一架。”
  第三天,这些人闯祸的次数是少了,但和人打架几乎没赢过。
  “你能不能别这么手下留情?”关月望着在校场上连踢带挠的一群人,“这也能称之为打架吗?你揍他们呀。”
  下不去手这种理由是不能说的,于是温朝信口胡诌:“我打不过吧。”
  关月沉思片刻:“我认为揍他们还不至于伤筋动骨……适当打一打还是有必要的,不然以后真打不过了。”
  温朝又扛了一日,随后去寻蒋川华,说些什么有伤在身打不过之类的鬼话,将这个折磨人的差事丢出去了。
  庄婉在后头幽幽叹了声气:“忽悠你是不是有点太容易了?”
  “啊?”蒋川华看着她,“他现在确实不适合打架吧?”
  庄婉不太想理他了:“滚。”
  而后“啪”的一下关上门。
  “你看。”蒋川华道,“脾气越来越大了。”
  “嗯。”温朝颔首,“去校场吗?我跟你再去看看。”
  蒋川华那时以为他是认真负责、不愿轻易半途而废。当他跟这群少年相处半日,恨不能即刻将这口锅甩回去。
  “你又不帮忙,站旁边看什么?”
  温朝笑笑:“看热闹。”
  蒋川华:“……”
  这夫妻两嘴里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于是魏乾回到沧州,进门连口水还没喝,就收到了几道满含怨气的目光。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问一问。
  他这一问,瞬间一片死寂。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默默偏过头,谁也没出声。
  “额……魏叔。”关月斟酌着用词,“你从哪找来这一群……嗯……傻小子。”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温柔的词了。
  “能找着人就不错了!你们还挑三拣四上了!”魏乾很不情愿地看着温朝说,“像这样的,那是我想要就能找着的吗?练新兵就是这样的,你们适应适应。”
  关月反驳:“从前新兵也没这样。”
  “从前那都是半新,半新懂吗?”魏乾道,“都是我辛辛苦苦教过才给你们的!这回知道我多不容易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关月端了盏茶给他,“您这么大年纪了,成天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不累呀?”
  “我尽量改改。”魏乾道,“省得被你们气死。过几天该押粮了,你们谁去一趟?”
  “我去吧”关月道,“要是碰上大雪,得在山里停好几天。”
  魏乾哼了声:“你就是心疼。”
  温朝闻言轻笑:“我去也行。”
  “你别去了。”魏乾道,“回头再交代在山里,我还得带人救你去。”
  蒋川华终于找到机会插话:“要不然我去?”
  “行啦,我去。”关月道,“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随行的一向是老太监,他们搬弄是非的能耐不消我多说,必得我和云深去才行。”
  庄婉立即给蒋川华解释:“就是你还不配的意思。”
  关月清清嗓子:“婉婉,你以后可以委婉一点。”
  “哦。”庄婉想了想,“我怕委婉点他听不懂。”
  他们的运气一直不算很好,每每要办押粮的差事,十之八九都在飘雪。沧州的雪只要飘起来,几乎只会越来越大,城内尚是小雪,山中大约已是大雪纷飞了。
  关月望着不作美的天轻叹。
  “这事儿很麻烦吗?”庄婉问。
  “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下雪而已,在山里熬两日是常事。”关月道,“但云京来的人大多养尊处优,一路叫苦,没走几步路就要歇息,两天能走完的路硬生生拖到五天。”
  她垂下眉眼:“婉婉,大雪的深山里,是会死人的。”
  年年如此,从无
  例外。
  “每到那个时候,我就会想……多不值得啊。”关月轻声道,“每回去押粮,老的小的我们一向不带,都是挑平日里不怎么生病的,但在山里一旦发起热,十个有八个回不来。随行的那老东西穿着厚衣,柴火烧得很旺,有一点暗了都要我们去添,随身装着的瓶瓶罐罐明明能救命,却可以冷眼看着一个人去死。而我既不能出言阻拦,更不可能动手揍他,所以婉婉,我真的很讨厌这差事。”
  “但我们还是得好吃好喝供着他,能平平安安送走就不错了。”庄婉稍顿,“所以你别再想这些,等差事办完了把那老家伙送走,我们就可以在家过年了。”
  今年的状况似乎比以往好一些,或许是换了个皇帝的缘故。来的并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老家伙,而是个年纪尚轻的生面孔——大约是新帝预备留给弟弟的心腹。
  来人谦和知礼,与差事无关的绝不多言半个字,除却清点查验时露了个面,其余时候只躲在自己屋里不出门。
  难得遇见这么省心的,南星立即安排人好吃好喝奉上,只待日子到了,她的主子去城门惜别两句,表一表忠心了事。
  中途关月出门打了个仗,衣角沾着暗褐色的血,平静地同叶漪澜说她左肩上有箭伤,自己拔了,不知道有没有断在里面,让叶漪澜仔细看看。此番言论将小太监吓得够呛,他慌慌张张追着问要不要紧时,忽然发觉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很平静。
  他回宫之后,添油加醋地同宁王一番描述,于是在关月已经淡忘这件事的时候,收到了宁王殿下的书信,落款是付衡。
  关月看完他的信,只觉得自己受的是什么活不过明天的重伤,为免宁王殿下和向弘忧心忡忡吓死自己,她认真给他们回信,但言语间的君臣之分格外明晰。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如今这些尚且有意维持的亲近,都会在付衡真正从兄长手中接过权柄的那一刻化为泡影。君臣之间的疏远从不源于自己的心意,而是身居高位之后所求的不同和漫长岁月中悄然滋生的猜疑。
  她可以预见未来某一日,曾经愿意交托全部信任的少年会变成高高在上的模样,这其中有她疏离生分的缘故,但谁能全然承担天家的信任呢?
  不能的。
  关切的书信一去一回,却让她提前忧虑和感慨起物是人非了。
  沧州又落了一场雪。
  一夜过去,屋顶、树梢、院墙、枝丫尽数披上银装,墙角树边摇身一变成了孩童的乐园。关望舒又被允许可以不读书出去玩儿一整天,关月一面念着严师出高徒,一面数落温朝对这小孩儿太骄纵,明明当初说好了他会很严格的。
  关望舒生怕被小姑拎回去读书,嘴里喊着“我这几天都会更喜欢小姑父的!”,兔子似的跑没影儿了。
  关月在后面冲他喊:“衣裳!病了我不管你啊!”
  但小孩儿早已经没影了。
  关月只好回过头凶温朝:“都是你惯的!”
  “冤枉。”温朝气定神闲道,“你不妨去看看他习武,自魏将军回来自告奋勇接过这差事,我们可都没管过了。”
  关月将他的弦外之音听得很明白:“……他怎么教的?”
  温朝看着她:“你没发觉这小孩儿近来胖了不少吗?”
  关月仔细回想一番,发觉好像真的胖了不少。
  温朝接着道:“魏将军教他骑射,每日不是糖糕蜜饯、糖炒栗子,就是杏酪馄饨炙羊肉,能不胖吗?”
  关月:“……”
  这是去酒楼习武了?
  “算了,只要该学的他都能学会,吃吃喝喝也没什么。”关月稍顿,“反正花得是魏叔的银子。”
  她是绝不可能每天给小孩儿买这些的!
  “不过还是得和魏叔说一说。”关月道,“别把他惯坏了。”
  “魏将军有分寸。”温朝道,“我看他们乐在其中,用不着我们去管。”
  关月点点头,魏乾虽然有时对小孩儿会过于宽纵,但还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人。更何况纵然小孩儿跟他疯了一整日,回到家自有她提着他耳朵数落。
  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魏叔的银钱都是伯母收着的,他吃个酒都要先让孙将军掏钱。”关月怀疑地望着他,“他哪来的钱?不会是你给的吧?”
  温朝:“……”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