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文奂赔着笑:“郡主说的哪里话。”
  傅清平上一次来这里,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先帝尚在,只是身子有些不好,朝臣便默契地各为其主了。那一桩天下皆知的舞弊案,便是这个时候搅动了风云。
  她那时十四岁。
  大约还怀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气,当街接了求告无门的学生们字字泣血的陈情书。
  国公府的门槛险些被踏破。
  父亲气得将她关在屋里,但兄长却在天方蒙蒙亮时偷偷打开门,领她悄悄离府,去了宫中。
  先帝目中的赞赏不言而喻。
  他本就要清查舞弊一案,却未曾料想金殿陈冤的是国公府的女儿。先帝那时对满朝文武喟叹,国之傲骨,在女儿身。
  傅清平并不怕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对座上帝王道:“学生们尚有傲骨,而一朝文武,既不如所谓难养之女子与小人,亦不如身无功名的莘莘学子。”
  当晚父亲斥责她任性妄为,不顾阖府上下,所谓亲眷自是落井下石,出言讥讽。傅清平夜里跪在烛火明灭的祠堂,抬头就能望见声名显赫的先辈,始终觉得自己没有错。
  第二日她得了郡主的名头。
  忽而又成了国公府的好女儿。
  文奂的声音将傅清平的思绪扯回来:“郡主,太子殿下有请。”
  殿中人跪着大半,关月挺直背脊立在中央,瞧不出一丝软弱。耳畔时而有求东宫严惩的言语,倒像是不曾瞧见殿中多了个人似的。
  傅清平上前行了礼:“诸位大人先请起,一会儿再跪不迟。”、
  她将木盒交给关月,打开时眼眸低垂,仿佛有万千思绪,许久才缓缓将里头的物件一个一个往外拿。
  “承平二十年,科举舞弊案,臣女金殿陈情,这是事后学生所述无才无德之人,如今多是各府门生;承平二十三年,东南有洪灾,臣女兄长受命赈灾,途中银两却有大半不翼而飞,以致动乱,这是当年抚州知州的礼单;承平二十五年,国子监走水,却听闻有一学生惊慌逃离,去了朝上一位大人府上,当夜曝尸荒野,这是他托付给外子的家书;承平二十八年,孟将军身死战捷,十分蹊跷,南境军报却不慎烧毁,这是其中三封;承平三十年先帝驾崩,这是晋王府的来往书信。”
  殿上极静。
  “至于后来云京的瘟疫、林尚书的变节、北境的战事……”傅清平含着笑,“这里也有。今日若不能善终,咱们便一道死吧。”
  第118章
  未央宫。
  顾容仿佛不知道外头的血雨腥风,只笑吟吟地同温怡话家常,直至几乎无话可说,又招呼温怡吃点心。
  宫人都退到外间,温怡终于忍不住道:“姨母,我怕母亲顶不住。”
  “自是顶不住的。”顾容平静地拂开茶沫,“先帝朝堂清明,只是后来身子不好,才让他们钻了空子。这朝上站着的,并非全是豺狼恶犬,亦不乏立志报国之人。她这回是明摆着同文臣唱反调,以女子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将文人的面子彻底踩在脚底下,他们必不能容许她全身而退。”
  温怡垂下眼:“那……”
  “不过无妨。”顾容温柔地笑,“姨母还有一步杀招。”
  朝上跪了满地,没被捏着把柄的一力要求严惩。顾容听完宫人所述,将盏子里的茶饮尽:“随本宫来,事关重大,还需说与陛下才是。”
  都这时候了,还能有什么杀招?若让陛下知晓,只会更没有活路。四下都是随侍的宫人,温怡只好将话咽回肚子,一路跟着顾容往寝殿去。
  云雾身后的日头已渐渐向西沉。
  庄婉在宫门外等了很久,在愈发不可抑制的焦躁和混沌了一瞬抓到了关节,她猛地抬起头:“你猜,陛下这时候还活着吗?”
  温怡随顾容一道跪伏在地,惊叹于一干人说哭就哭的能耐。她悄悄抬头望地那一眼,分明瞧见那是个已过世多时的人。
  燕帝驾崩的消息恰到好处的在云开雾散时传遍大街小巷。
  朝上这场仗自是打不下去,然东宫的意思昭然若揭,是不欲再深究了。一干文臣只好喷了几口唾沫星子,愤愤然拂袖而去。
  傅清平伸手扶她,被一侧身避开了。
  关月退开两部,恭敬地向她行礼:“多谢郡主。”
  傅清平也不恼,只是情绪不明地笑笑:“走吧。”
  天际的第一丝金黄洒在狼藉的人间,在西沉的日暮里长出生机。
  庄婉扑上前抱住关月,泪眼婆娑:“吓死人了!”
  她哭得实在太狠,说话有些不清楚,但仍不忘念叨:“回去先换身衣裳,然后就去睡觉!你都多久没合眼了!”
  乱麻般的心情被庄婉冲散,关月无奈地安抚她:“我好着呢。别哭了,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她看向蒋川华:“……你管管她。”
  “我管不住。”蒋川华说,“你替我管吧。”
  傅清平没有多留,还将仿佛有话要说的温怡一道拉上马车,先行走了。等人影瞧不清了,温怡才放下车帘,与母亲相对无言。
  “不用想话来劝我。”傅清平说,“人走的路是自个选的,怪不着旁人,自打你哥哥去军中的第一日起,娘就做好了认尸骨的准备。我们在那儿,就是平白惹她难过。回去找你姨母,一齐将你那刀子嘴豆腐心的舅父拉走,盯着她换过衣裳歇一会儿,将你哥的药丢给她就行。”
  温怡沉默,许久道:“娘当真不怪姐姐吗?毕竟最初,我都怪过的。”
  “投鼠忌器,只会将局面弄得更糟,你爹爹当初便是狠
  不下心,才落得进退两难的境地。”傅清平平静道,“有些事看着绝情,其实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心,比举棋不定要煎熬百倍。”
  温怡低低应了声嗯。
  “你如今也不怪她,只是当初一时情急罢了。”傅清平掀开车帘,望着黄昏中的街道,“多好的姑娘,爹娘瞧着只怕要心疼死了。”
  —
  侯府很静。
  叶漪澜在檐下等关月,一见面便逼着她喝药——大抵是什么镇神安眠的药,一碗下肚,再睁眼便是天色微明时了。
  “醒了?”叶漪澜轻声道,“水备好了,去换身衣裳收拾妥帖。知道你不放心,但总得照顾好自己,再去做那些劳心费神的事。”
  关月去里面沐浴,叶漪澜怕她睡着,便在外间一直同她说话。
  “陛下——不,该称先帝了,留了一封罪己诏。”叶漪澜说,“想也知道不是他亲笔所写,但如今新朝在即,顾家如日中天,你们这些武将又立场明确,连怀王也脸一抹成了臂助,他们自是不敢再多说什么。”
  关月还是很困倦,任由发丝垂在水中:“嗯。”
  “人都死了,罪不罪己着实不要紧,不过是为了免去国丧。这是东宫的第二份谢礼,亦是赔礼。”叶漪澜说,“这些事你比我明白,夭夭,我只是想提醒你,咱们这位新帝身子骨并不多好,若拖久了……总不能再写一封罪己诏。”
  叶漪澜又絮絮叨叨同她说了很多,关月在她身后擦干头发,安静地听着。
  “你究竟什么主意?”叶漪澜看着她,目光里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当初劝你作什么?还不如一个人扛着呢,弄成如今这个样子。”
  她指着案上两碗黑糊糊的药:“这是你的,现在喝了。旁边那个是你副将的,你端过去吧。”
  “你们两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
  屋子里被药的苦和涩填满。
  这其实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以一种并不令人欣喜的方式。天色已大亮,隔着紧闭的门窗可以听见窸窣响动。
  她的所作所为落在旁人眼中就是绝情,什么弑兄、夺权、冤杀朝廷命官、罔顾旁人性命早成了街头巷尾的闲话——诚然程柏舟和傅二决计当不上“冤杀”二字,然诸多看客并不在意,只想将她这个“牝鸡司晨”的祸害钉死罢了。
  他们未能如愿,她自然不会再有太平日子过,走到哪儿都会有闲言碎语如影随形,一次又一次牵连她身边的人。
  她已经对不住很多人。
  温朝最狼狈的样子她没有看见,她被人拦在门外、奔波于诸多琐事之间。也幸而她没有看见,亦无人会开口同她提,仿佛这样她就能安心一些。
  但其实并没有。
  她始终陷在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描述的情绪里,恐惧但平静,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思——像暴雨将至前寂静的云。
  这人如今真的很瘦,瘦得吓人。
  让她想趁着夜色将埋在深山里的尸骨挖出来,再剐一回。她进来似乎总有这些骇人的想法,陌生、恐惧,却夹着些许松快。
  关月的目光在触及第一道伤痕时便烫到一般收了回来,很久没有再看。
  她轻轻卷起温朝的袖口,看见几乎只剩骨头的手腕上新伤叠旧伤,自言自语般地出声:“……同我说句话吧,骂我也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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