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起来吧,我找人送你回——”他话说一半,看见庄婉衣衫破了好几处,清清嗓子转过话道,“跟我走吧。”
赌场里今天难得安静。
庄婉捧着姜汤坐在桌旁发呆。
“我这没有女人的衣服。”他丢给她一件冬天穿的大氅,“只这个没人用过,新的,你自个披上。”
庄婉点点头,接过来道谢:“还未请教掌柜尊名。”
“尊什么,市井百姓而已。”他说,“我姓孙,之前便知道你这小丫头生在高门大户里却离经叛道的,竟常来我这儿胡闹,方才听见动静去看,本是随手做个善事也算功德,未曾想竟是你这小妮子,倒也有缘。”
那人仔细看了她一会儿,移开目光说:“如今实在没地方给你找一身干净衣裳,先凑合着。只是……”
庄婉喝完姜汤,将氅衣拢得更紧:“孙掌柜,但说无妨。”
“我这是赌场,一贯名声不好。今日外头乱成这样,你总不能这模样回去,恐怕今晚是要在我这过了。可那尚书府高门大户,一夜过去,不知要生出多少闲言。”他叹了声气,“姑娘,我救你一命是好心,可这事儿过了,你男人还要不要你,我就不知道了。”
“我明白。”庄婉低头,“多谢您救命之恩。”
第116章
真是很精彩。
关月的神色出卖了她。
庄婉无所谓地拍拍手:“谁让我运气好呢?总能逢凶化吉。”
“……是你去赌场太多回,被掌柜认下了吧?”关月知道她是有意宽慰自己,不想让她失望,于是强打着精神同她说话,“虽然你方才说的话本子一般,但我委实没听出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你不想说话可以不说。”庄婉很明白她的心思,“听我说就行,多少会好受一些。”
庄婉在赌场待的时日比想象中要久。外间一连乱了四五日,她不能自己回家,且不说所谓清白无人为证,那一家若是能平安回去,不知已编排过她几遍了。
她好像为不值得的人将自己困入了死局。
赌场这样的营生,若真细查起来,绝没有干干净净的,背后经营的人定不会真的是他口中什么“市井小民”。
“所以我同掌柜说好,若是你们入城之后无人来寻我,我嫁妆里有几间铺子,送给他作谢礼,他想办法帮我出城。”庄婉轻声说,“若有人来……”
便是她的放纵不甘的表象都被人看穿了,她曾在或许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将小心翼翼藏起十多年的伤口露于人前,而她这一点点揣着试探的勇敢,也没有被辜负。
“他都没随我们进宫到太子殿下跟前露个脸,说不准封赏都没有,一心只想着自己家呢。”关月还是很没精神,“你们两也真行,生生折腾到这时候。”
庄婉身边的侍女胆子虽小,却是忠仆。听闻他们到了,竟从狗洞钻出去,哭哭啼啼地蹲在城门往尚书府的路上,被蒋川华捡个正着。
她哭得说话含糊不清,但蒋川华大致听明白了,当即就要回府同三房一家算账。
还是小侍女身为女子更明白庄婉的难处,这事儿若捅破了,无论缘由为何,庄婉日后都是活不成了。于是她一面哭得抽抽搭搭,一面坚定地拽住主子的衣角。
他必须亲自将庄婉找到,领回来,才有理由堵住四面八方涌来的口舌。
动静自然越小越好。
黄昏时分,赌场掌柜站在二楼半开的窗前问庄婉:“来瞧瞧,楼下那黑压压一群人是在找你吗?”
庄婉看了一眼:“……是,这阵仗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她有点绝望了。
掌柜淡定地喝了口茶:“毕竟从早上找到傍晚了,急一些也应当。”
庄婉回头看着他。
“别看我啊,我是一早就知道有人找你。可这男人啊,你就得玩他,让他找不着,急上三五个时辰才好。我夫人当初就这么干的。”
庄婉:“……”
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你心又不定,盼着人家找,又怕找着了说的话做的事和你想的不一样。那索性让他多急一会儿,你也好想想清楚。”
庄婉转身就走,在掌柜“你干什么去”的呼唤中下楼,衣摆很快消失在转角。
“我在这儿呢!”
乌云笼住的天空忽然透亮得铺在她身后,雪白的衣角在风中吹散,仿佛冬日的第一片雪花撞进窗子一般,安静而柔和地映入蒋川华的眼底。
“我在这里。”庄婉不知为何哽咽,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哭了。
他回过身让人都散开,实在没能从自己身上找出半块干净帕子。偏一路厮杀之后,脏兮兮的不像样。
庄婉觉得自己很像个疯子,一时哭一时笑,不知究竟难过还是高兴。
蒋川华走到她面前,想要抱她。
“呜呜呜呜呜——夫人!”但小丫头抢了先,抱着庄婉不撒手。
“别哭别哭,这不是没事吗?”庄婉拍着她的后背安慰,“不哭了啊。”
小姑娘似有千言万语要同她说,但一回头不小心瞥见主子黑漆漆的脸,忽而觉得自己很不合时宜。
她小心翼翼但无比坚定地推开庄婉,来来回回行了好几次礼,险些将自己转晕,然后——撒腿就跑。
庄婉自己捏着袖子擦干净眼泪:“你——”
她猝不及防被拉入怀抱——温暖,但陌生的。她感觉到自己被抱得很紧很紧,紧到她有些许诧异。
庄婉从这个令她眷恋的拥抱里读出很多情绪。
她的荒唐从未遮掩,不会是世家高门所喜欢的,她从不奢求话本里的夫妻情谊,只要日子安安稳稳的过去——只要他说,她就去改,将自己的随心所欲都藏起来。
但她似乎比从前更放纵了。
当庄婉觉察到心里那一点微澜时,分别已悄然而至。
“我……处事荒唐,不仅去赌场,还喝酒逛花楼,从小被说没规矩。当初我真的以为,会是姐姐嫁给你,然后他们会寻一个门第低些的人家,好歹有什么事还可以应付。”庄婉又哭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是我这几天真的害怕,害怕你真的不要我!我——”
之后的所有言语都被冰凉的嘴唇堵住,天色彻底暗下来,将千丝万缕的情话隐没在夜色里。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混账。
“我以后去哪里都带着你,好不好?”
庄婉的眼睛瞬间亮晶晶的,伸出手要和他拉钩:“怕你反悔。”
“我们回家。”蒋川华说,“同三叔三婶好好说几句话。”
赌场的孙掌柜在楼上冲他们喊:“诶——可不能白吃白喝!银两回头给我送来!不然上你家要去啊!”
“他不会一直在楼上看着吧?”庄婉脸上后知后觉地烧起来,“……羞死人了。”
关月一脸不出所
料的表情。
庄婉将脑袋在她肩上靠了靠:“就这么回事。”
“话说开就好。”关月说,“当初看你们两别扭得很,我们都着急。”
“这只是我高兴的……嗯……六成吧。”庄婉捏捏她的脸,“他说这回事了要随你回沧州,我可以去陪你了。”
“沧州冬日苦寒,可不是什么福地洞天。”关月说,“你要跟着我没意见,但得想清楚了。”
“我喜欢天地辽阔,不想每日一睁眼就想他们各自都在打什么算盘。”庄婉回头看了看紧闭的门,“小月,若我的亲人伤成这样,我恐怕很难恩怨分明,只会逢人就咬。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事并不怪你,但总要两三日光景才能消气,你这几日千万别为难自己,若病倒了,朝上的仗谁去打呢?”
关月回头出神很久:“其实他们说得没错。婉婉,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我不能为一己之私,将身后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押上赌桌,我的一点点犹疑,可能都会令他们丢掉性命。我本来就该一个人的,等小舒长大把沧州交给他,然后去给兄长偿命。”
她不该将另一个原本无辜的人牵扯进她进退两难的死局里。
“你得去睡一会儿。”庄婉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如今风波渐渐平息,至多明日,你就要面对朝堂上的口诛笔伐。若你和谢侯爷不能全身而退,我们谁也逃不脱罪责。”
“怎么全身而退啊?”关月看着她,“婉婉,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全身而退,只是尽力将你们都推出去罢了。纵然东宫有诺在先,但单一个程府已然一百多条人命,当初沧州能到那个境地,不单单是程柏舟的过错,那些或深或浅牵涉其中的人岂会轻易放过我?更何况国公府门生遍及天下,只单单拔掉一个无用的二房,于公府而言就是被蚊子咬了一口,根本无足轻重,却足以让他们对我群起而攻之了。”
庄婉沉思片刻,坐直身子道:“公府不会说什么的,纵然他们想,老国公也不会允许。他这回是凉薄,但确是一心为家族着想,保傅二是为着人心稳固,但既然已经断尾求生,就断不会再提起此事。毕竟公府一门都是文臣,温将军虽是外姓,但和公府是断不开的,虽然这回已经闹得十分难堪,但云京多得是脸一抹仿佛真的一笑泯恩仇的事。只要公府还想和你们打交道,就不会揪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