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97章
燕帝没说话,只是指尖一下下叩击着龙椅,这是要朝臣说话的意思。
顾庭在前方,只能看见一个挺拔的背影,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谢旻允也没有动,被问到时只用一句“请陛下圣裁”敷衍过去。
除却褚定方,竟没什么人敢求这个情了。
燕帝笑笑,正想说话,就听下首一道清朗的声音入耳:“陛下,老帅一向治军严谨,堪为柳营,苌弘化碧纵令人钦佩,确非上佳之法。臣以为,若关将军真是作壁上观,才是操刀伤锦。”
燕帝似乎不认得他。
“臣吏部侍郎朱洵,现暂代吏部诸事。”
“朕知道你,文章写得不错。”燕帝说,“那朱爱卿的意思是?”
朱洵叩首:“情有可原,请陛下酌情。”
“陛下。”林照上前道,“国有国法,若人人都称自己情有可原,那要臣等刑部官员何用?”
许多人跟着附和,称还是应当严惩。
褚定方复又道:“臣有为人父母之私心,望陛下宽谅。”
两边又互不相让地争吵起来,关月觉得头疼,垂下眼想对策——今日是不可能轻易脱身的,这一点她很清楚。
什么私放罪将、越权调兵,其实都不要紧,只是寻个由头罢了。褚定方刚刚折了一个孙儿在宫中,若不多久再折一个儿子,积怨便很难压住了。
这么算来,关月其实是替燕帝解了困局。她在一片争吵声中稍稍抬起头,望见龙椅上心思不定的帝王。
他真正恼火的从不是她做了什么,而是领兵在外时从未真正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她的婚事未能如愿落定,甚至偏向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更令他生出怒气。
而沧州与微州过于紧密的联系、全无顾忌信任和援手,越发催生出他的不安。所以今日,无论最终怎样责罚,目的都不在于问责,而是一种警告。
路上关月问过谢旻允,不愧是云京妖精窝里泡大的,将这些事想得很明白。至于责罚,她是为端州,陛下还是要给西境几分薄面,无非是罚俸一类,总之应该不会太过。
调兵的不是关月,是温朝。若她只是罚俸,他大约就要重一些,但不知为何,今日出门时天色还暗着,她心里一直隐约地感到不安。
他们的不安在这场争吵中弥漫,似乎要冲出胸膛。
燕帝那声散漫的“脊杖三十”如惊雷炸开,但龙椅上的人仿佛听不见他们求情,反而侧首嘱咐了文奂什么。
文奂一瞬的怔忪被众人看得清楚。
但燕帝撑着脑袋,仿佛有些困倦了:“你监刑吧。”
在他们再次开口求情之前,温朝平静地叩首:“谢陛下。”
“还有何事要议?”
—
三十,还是这个生杀之间的微妙数目。
掌刑的是同一人,他想起上回阶前刑罚,问文奂道:“文公公,还是跪着吗?同上回一样?”
文奂依旧看不出情绪:“不必。”
“那、那就是……”他面上略有难色,凑近些小声说,“若是照常来,要去外裳、还得绑。一会儿诸位大人们散朝都得打这儿过,难看得很。”
他犹豫了会儿,将声音压得更低:“虽说是责罚,但从没有这样——一向是在僻静处罚过了事的。”
“你办差就是。”文奂说,“言多必失,仔细脑袋。”
他招招手,后头的人便拿来长凳绳子候着。
“文公公,这回怎么打呢?”他小声道,“若不留情,就得用真家伙了。”
文奂仔细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瞧着也差不多。”
“文公公自然不晓得,若说不留情,都得用这个。面上不平,有些小钩小刺的,莫说三十了,但凡身子弱点十五都能要命!”他再次小心问,“……真、真打啊?”
宫里掌刑的人一向不会多话,只能是文奂差人叫时交代过。朝会不知何时才散,这是在卖他们人情。
“文公公这份好意,在下领了。”
文奂看了温朝好一会儿,转身吩咐:“拿件大氅来。”
正经的杖责是要去掉外衣绑在长凳上的,为防着人咬舌自尽,还要用布团堵上嘴。
随便哪一条拎出来都极难堪了,遑论地方还在过会儿同僚的必经之路上。
这不就是明着羞辱人吗?掌刑的宫人心想。但他手上还是不能留情。
这回是正经的杖责,只是一下,都痛得人发懵。连着五下打在身上,温朝脸色发白,额上全是冷汗。
文奂侧过身,似乎不想再看了。
十二。
眼见人没了动静,掌刑人连忙停下,绕到前侧探了探鼻息,他抬头看着文奂。
文奂既不叫停,也不说话。
这就是真的没准备留情面,是要照死了打的。
于是他从一旁舀了一瓢冷水,对着脑袋直直浇了下去。冬日里滴水成冰,这么一折腾,再怎么也醒了。
十七,人已经彻底没力气了,每一下都不似打在活物身上,没有半分挣扎,只能听见微弱的喘息和闷哼声。
二十,用来防自尽的布团已经快被殷红染透了,血缓缓滴落在地,站在远处都能闻到血腥味。
二十一。
温朝又晕过去了,一瓢冷水下去也没有醒。
掌刑的宫人皱了皱眉,将一盆冷水全数倒下来。温朝被激得醒了,腥甜再次涌上喉间,却被堵得咳不出声。
文奂上前将布团拿掉,盯
着他唇角不断涌出的血,终于开口道:“……留口气。”
三十打完,绳子解开,温朝已经全然没有动静了。
他素日里提剑握刀的手无力地垂落,血顺着指尖、面颊、背脊四处游走,滴落在积了薄雪的地上,远看竟有些像雪中的点点红梅。
掌刑的宫人左右看了看:“谁送他出宫?”
“不出宫。”文奂说,“就在这儿等着。”
他手里过得人命也不少,叫人将温朝从长凳上拖下来,并没有顾及他伤势的意思,像随手丢个物件一般扔在雪地里。他同文奂行了个礼,渐渐走远了。
文奂望向远处,皱着眉低声自言自语:“……今日朝会怎得这样长?”
身后跟着他的小太监没听清:“师傅,您说什么?”
文奂没理他:“氅衣拿稳了。”
小太监闻言笑:“最厚实的,是要给温将军盖上吗?”
“再等等。”文奂教他道,“咱不知道先瞧见的是谁,再于心不忍也只能看着,凡事还是要多想想自个。”
文奂看着雪地里渐渐晕开的红色:“能帮的咱都帮,其他全看个人的造化。”
—
朝会还没有散,林照一件事说完还有另一件,将这场早该散去的朝会拖得格外漫长。
谢旻允忍不住暗自骂了一声:“他刑部哪来这么多破事?”
殿里燃着炭火,很暖和。
关月觉得冷,她攥着衣角的手几乎要没有知觉了。她甚至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只觉得这场朝会漫长又难熬。
燕帝一走,旁人寒暄着往外,关月急匆匆地向外冲,险些摔在阶上。
宫内不该急于跑动,她身后便传来几声碎语:“不知礼数,成何体统!”
文奂身边的小太监正在等她,关月还没开口,他便说:“前面转角过去就是了。”
关月转过弯,远远便瞧着雪地里晕开的红——他就那样安静又狼狈地躺在冰冷的雪地里。
她上前,将温朝扶起来,立即要带他走。
文奂这才说:“陛下口谕,要等诸位大人都散去,关将军还请稍侯。”
关月抬头看着他,眼角红得厉害,却没有哭:“我今日偏要走。”
说着就要去抱温朝。
“能回沧州的,就您一个。”文奂轻声提醒,将氅衣递给她,“等等吧。”
关月忽然笑了,她将眼角的泪水向上抹掉,用氅衣遮住温朝身上的血迹,将他整个护在怀里,让人从远处瞧看不清面容,仿佛这样就自欺欺人地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但有什么用呢?不怀好意的目光一道也没有少。
她似乎总在雪天这样无助。
褚定方和谢旻允被人拉住说了几句话,这会儿都赶过来了。谢旻允上前急道:“怎么不回去?”
关月没回答,文奂向他安静地行了礼。
朱洵从远处走过来,行过礼说:“在下一会儿替诸位给侯府传信。”
他说完就要走了,关月哑着嗓子叫住他:“朱大人,多谢。”
朱洵停住步子,没有回头:“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朱某此生无愧于心,也请诸位前路珍重。”
天上飘起薄雪。
林照在他们面前停住,关月将衣角攥得更紧,怕自己忍不住在文奂面前揍他一顿。
谢旻允就没这么客气了,在林照的手才抬起时就攥住。
看见眼前人面色发白,谢旻允嘲讽地笑了声:“我还没用力呢,这点儿疼都受不住,不知若换了林尚书,能挨这杖责几下?不如下回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