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关月轻声:“自然不是。”
  因为若细究起来,他名不正言不顺;因为他从不曾被当作储君培养,对这份不公生了怨怼;因为他其实并没有坐拥天下的能力,于是处处猜疑,将本可以是臂助的忠臣良将都推开了。
  这些话她不能对他说。
  付衡却笑了,将大逆不道的话坦然说出口:“一切都因他德不配位。”
  关月垂眸:“慎言。”
  “我见到了鄢州知州,他一脸疲态,衣裳打着补丁,府里没几个下人。”付衡说,“但他拿银子贴补学堂,小孩去做工会被他叫去训斥,那里的人敬重他。他们明明吃了那么多苦,却因为能吃饱饭,就心满意足,全无怨言。这样好的臣民,他真的配吗?”
  关月温声安抚他:“付衡,你冷静一些。”
  “阿姐,我的确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他说,“他曾经那样羞辱母亲、欺侮兄长,我——”
  “有些话,只能放在心里。你今日所言,我即刻就忘了,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关月定声,“东宫将你放在沧州是什么意思,你很清楚,我心里也明白。每个身居高位的人都会变的,只是有人同流合污,有人却能出淤泥而不染,希望你是后者。”
  付衡起身向她告辞。
  推开门,秋日未退的暑气冲进来,风里都裹着几丝黏腻。
  “付衡。”关月叫住他,“你有朋友了吗?”
  “有的。”他很少露出与年纪相符的笑容,眉眼间全是喜色,“我有朋友了。”
  “去吧,别误了明日早课。”
  —
  十月里,云京来信。简而言之,就是要他们去云京过年,顺道办一个什么踏雪赏梅的宴会。
  关月哼笑一声:“真是一刻也等不住。”
  迫不及待要用她的婚事做文章,偏这一回,她还没什么恰如其分的借口推拒。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他们刻意地未加阻止之后,她和自家副将的诸多风流事被添油加醋地传进了云京一干人的耳朵。
  “……声名狼藉啊。”关月合上庄婉的信,随意地一下一下叩击桌案。
  不过这样也很好,陛下大病过后精神不如从前,手自然伸得不那么长了。若说从前还有许多人为了北境权柄想娶她,这会儿大约只会退避三舍,虽心有不甘,但还是更顾忌名声。
  毕竟名声比他们的命还要紧。
  余下一两个不死心的,门第又不够看。
  南星小心地提醒她:“姑娘,后面还有。”
  “你说这张?”关月耸肩,“我实在不知她给我写个信,为何能洋洋洒洒两张纸,大约没什么要紧的。你不是看了吗?说什么了?”
  南星一哽。
  信到时关月正在忙碌,于是要她先看看,若不要紧说与她听即可。第一张上是端正的小楷,漂亮得规矩;第二张却字字句句透着兴奋,几乎要飞起来。
  至于写了什么——
  南星闭眼:“姑娘,你还是自己看吧。”
  关月很少见她这般扭捏,一时也好奇起来。她看信的功夫,南星已经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随时准备推门逃跑了。
  果然。
  她听见自家姑娘怒气冲天的一声吼:“庄婉!”
  南星看着略有些颤抖的桌子,忽然很心疼。她趁着关月生气,小声嘱咐子苓道:“……快去把公子叫来。”
  而后她极小心地开口:“姑娘,消消气。”
  其实事确实是她家姑娘和公子一番合计,嘱咐庄婉去办的,只是没想到蒋二这夫人看着名门闺秀,内里这么放肆,一时分寸没拿捏好,将火烧过头了。
  这叫识人不明、用人不当,完全是自作孽不可活,南星心想。
  温朝一进门,看见关月有气无力地趴在桌案上。
  南星咬着牙,小声跟他说了个大概。
  “南星。”关月叹气,“我听得见。”
  南星看见自家两个主子都耳后绯红,忍着笑关门离开了。
  氛围有点尴尬。
  温朝清清嗓子:“要不……不去了?”
  关月目光四处游离,一会儿打理头发,一会儿整理衣角:“……能不去啊?”
  当然不能,两人相对无言。
  子苓听了一耳朵热闹,追着南星问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她问不出,于是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送饭,变着法儿找理由往里面钻。
  关月气得厉害,索性将信丢给她:“看看看!给你看!”
  子苓捧着洋洋洒洒两页纸,看到第二张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她清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读:“你嘱托的事,我已经办好了,但是好像有点过。我想着你要声名狼藉,那自然要说得严重一些,就找说书先生按话本的模样写了许多——你放心,给了银子封口。他写完我也看过,算是一等的风流轶事,写得很不错,我说给你听……或许是因为他们也不多愿意,所以云京就添油加醋地传开了,如今街头巷尾男女老少都信以为真,以为你们罔顾礼法,额……夜半……嗯……左右就是话本里那些添油加醋一番!反正你现下的确是声名狼藉了!”
  其实后面还有。
  落款的庄婉两字只写了个庄就被划去,而后将他们编排的闲话附得断断续续,可以想见她落笔时面红耳赤、幸灾乐祸的模样。
  子苓在主子杀人的眼神中住嘴:“……我不念了。”
  南星做贼一般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姑娘,这事儿是你嘱咐的,且你亲口说了要声、名、狼、藉!实在是不怪人家呀。”
  关月:“……”
  大家闺秀?她是哪门子的大家闺秀!
  第87章
  既要去,不如一路不紧不慢闲逛似的走,沧州的一干事又尽数落在魏乾头上。魏乾一向是个实诚的人,问他们为何走这么早。
  关月如实回答:玩儿。
  老将军瞪大了眼睛,似乎很想骂她,但对上川连和向弘充满期待的目光,还是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付衡留下。”关月说,“他陪您过年。”
  魏乾不乐意:“怎么厚此薄彼?要么都带上,要么就都别去!”
  “老师。”付衡出声道,“是我自己不想去。”
  魏乾当即对他进行了一番诸如“年轻人还是要多看看”“怎么不想去呢”一类絮絮叨叨的教育。
  但付衡格外坚定,于是他们启程那日,魏乾带着自己学生在城门口,有一句没一句的拿话刺他,希望他临时改变心意。
  付衡知道他是关切:“老师,学生是真心想陪你过年。”
  这话听着真是舒心,魏乾哼了声,再没有同他说什么了。
  他们启程早,便预备一路走走停停。在向弘川连反复闹腾之后,关月终于愿意半路转弯,去一趟江淮。
  “你们还真当是出来玩的?”关月说,“就这几条河、几座桥,也没什么可看的吧。”
  向弘看什么都稀奇:“没见过嘛。月姐姐,你要是困可以回客栈睡觉。”
  “倒不困。”
  只是不想陪他们闲逛而已,她想。
  南星凑到子苓耳边,从牙缝里往外挤话:“……还不快把这两个小崽子拎走?”
  子苓愣了愣,拉长声音:“哦——”
  她迅速拉上还在原地犯困的京墨,一人一个将川连和向弘拎走,顷刻间连个背影都看不见了。
  空青还傻子似的愣在原地。
  南星原本已经退到七步开外了,见他木头一般没动,只好上前将他强拽过来,顺便对自个主子露出一个“请便”的笑容。
  关月沉默了。
  她其实是想直接回客栈的,但此情此景,似乎并不是很适合拂袖走人。
  温朝笑起来:“难得来一趟江淮,走走也好。”
  “嗯,那就走走。”关月自顾自买了糖葫芦吃,“我小时候不太喜欢吃这个,我习惯含着等糖化了,一口下去酸得厉害。”
  她咬了一口,利索地塞到温朝手里:“还是不喜欢,我还是更喜欢蜜饯、桂花糕之类的。”
  简而言之,就是不能酸。
  温朝也并不多喜欢糖葫芦,天气虽然已经凉了,但糖衣还是渐渐化了。跟在后头的南星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拿走扔了。
  南星看见前方的两道身影,发自内心地担忧:“……他俩中间都能再塞个我了。”
  空青认同地点头。
  南星叹气:“你说咱们这两个主子,什么时候能不这么扭捏呢?”
  “这么说也不对。”她说,“一时一个模样,他们可真奇怪。”
  江淮的夜景一向热闹。
  向弘和川连撒了欢,迎面遇见他们都看不见,一心只想着玩。
  关月只好嘱咐京墨和子苓,一会儿带他们来河边。
  她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几盏河灯:“拿着。”
  南星顺道将空青的一并接过来,笑眯眯说:“姑娘,我们去那边放。”
  她和空青这回跑得很远,几乎看不清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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