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付衡一噎:“老师……”
  “要出去走走大可以说出来,带上人去。”魏乾说,“下次再这样,我就将你撵回去!”
  付衡低头:“绀城……要更惨烈一些。”
  “是啊。”魏乾合眼,“可你看这些人,他们没有怨言。”
  “若见过云京富贵,他们还会如此吗?”付衡问,“老师,有时候不公,反而是人前行的助力。”
  —
  沧州大雨。
  关月坐在半开的窗子边,任由细雨飘进屋。她连日忙碌,有些伤口仿佛并不疼,但此刻静下来,细雨就如薄刃扎在身上。
  温朝进来淋了雨,披风解到一半问:“今日你走得早,不舒服吗?”
  “眼看要下雨了,不走还等什么?”关月伏在案上,似乎有些倦意,“倒是你被拉住了陪着比箭,淋透了吧?”
  “你睡得挺安稳。”
  “别生气嘛。”关月闻言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找了块帕子停在他身边,“低头。”
  她一面替他擦去雨水,一面温声说:“快去换身衣裳,我让人煮一碗姜汤来。下雨了你还急什么,不知道等等啊?”
  “半路忽然落雨,想着快到了。”
  “不能找个地方避一避吗?”关月合上窗,“快去换衣裳,夜里生病你就安分了。”
  雨后初晴。
  关月伏在案上睡着了,但似乎不太安稳。
  南星在门口等着,将姜汤塞给温朝,转身就跑得没影了。他将伞收好搁在门外,手里端着碗温热的姜汤,听见她有些不安的呓语。
  关月睡得并不久。
  她取下肩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披风:“你就不能——”
  “不能什么?”
  关月眯起眼看向他,挣扎良久才问:“你是不是抱不动我?”
  此话一出,她只觉得气氛十分凝重,立即将姜汤推到他面前:“都凉了,快喝。”
  对面的人忽然站起身。
  “错了。”她从小求饶就很快,“我就随口一说。”
  双脚离地的不安感让她下意识环紧眼前人,耳后后知后觉得烧起来,于是将脑袋埋得更低。
  “……真错了。”她小声说,“别这么小心眼嘛。”
  温朝出乎意料得很平静:“怕你误会,还是抱一会儿吧。”
  “放我下来。”
  她反而被人颠了一下。
  “不用。”温朝说,“想去哪儿?送你去。”
  此时此刻,关月是真心实意地悔不当初了。
  “那个……”她清清嗓子,“南星他们都在外面呢,看见了……多丢人?”
  这话说出口,关月自己都不怎么信,她在南星跟前丢的人还少吗?
  这么想着,她干脆地合上眼:“睡觉,你抱稳些。”
  关月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脸皮。
  南星看热闹的声音不断钻进她耳朵,京墨将他们往回赶,还能听见川连一遍又一遍地问怎么了,埋怨自己长得不够高。
  关月想起自己小时候,躲在转角看哥哥和嫂子的热闹。他们成婚那一日,嫂嫂本该在屋里静等,但兄长也并不多守规矩,拉着她往外跑。
  很不幸,被闻讯赶来的父亲逮了个正着。嫂嫂一身行头,自然只能起到拖后腿的作用,于是兄长将她抱起来,把他们全都丢下了。
  关月仰起脸看着他:“我问你个事。”
  温朝垂眸:“这会儿不嫌丢人了?”
  “他们看多了,自然会习惯。”关月伸手捏了他的面颊,“而且我忽然觉得,这样省心省力的感觉很不错。”
  温朝轻笑:“真是一时一个脾气。”
  “嗯,你忍着吧。”关月稍顿,语气低落了些,“云深。”
  “嗯?”
  “我的孝期已过了。”她缓缓道,“虽然褚伯父出面挡了,可我不能一直牵累他人,那本是推托之词,陛下心里也很清楚。若陛下如今再提……褚伯父拒了一两个,却不能一直拂陛下的面子。况且……沧州并非没有云京的眼线,他情愿我嫁高门,也不能容忍我再与军权相干。”
  温朝没有说话。
  “我、我是想问你……”关月难得胆怯了。
  她孑然一身,大不了将小舒接回沧州,魏乾便不会容许这个孩子受到半点伤害,她并没有什么值得畏惧。
  但是他不一样。
  关月喉间紧得厉害,她还是没有问:“若真是无可奈何,我请你……毋念旧情。”
  一定要转身,走远一些。
  抱她的手紧了紧,那双温和而安静的眼睛平和地看着她。
  “你知道的。”他说,“我这人不太听劝。”
  “你……”她鼻子发酸,将脸全然埋在他怀里。
  关月觉得自己很矛盾。
  她一面希望他答应自己会放弃,一面又怀着微渺的一点希冀,希望在他心里,她会是和家人一样重要的那一个。
  “夭夭,我很后悔。”温朝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初你定亲——”
  “怎么又提这个!”
  “那时候我们没见过,所以你说不愿意,便作罢了。”温朝说,“或许当初,我该问一句缘由,见一见你。”
  关月自己小声嘀咕:“……那时候就算见了,我也不会选你呀。”
  不重要了,她想。
  “低头。”
  她仰首亲吻他,眼角湿润。
  第86章
  付衡的归期定在九月,他执意要在不同的地方停留。魏乾对他的身手很不放心,只好陪着。向弘则一心想着要习武,不肯陪他,到哪儿都一头扎进军中。
  关月特意去自信嘱咐魏乾,既然归期已晚,不如再找个地方让他们打场仗,权当练手了。
  魏乾险些被她这封信气晕过去。打场仗当练手?这根本是在为难他。他一面埋怨着,一面带他们去幽州,想着离端州近,付衡近来又喜欢看一些“众生百态”,于是又顺便去了趟端州。
  魏乾也算褚策祈的长辈,坐下来闲聊时自然关心他的伤势。
  “都好了,您放心。”
  魏乾没想太多,接着问:“怎么没回微州养伤?这边交给你大哥也成,非要你带伤守着吗?”
  “大哥近来……”他斟酌良久,“心绪不佳。”
  魏乾这才知道西境放在云京的孩子没了。
  付衡闻言突然摔碎了茶盏。
  褚策祈仿佛才看见他:“长大了。”
  魏乾附和道:“是啊,长高了不少。”
  付衡却知道他的意思。
  于是他说:“……万事有因果。”
  “谁来给?”
  付衡听出这句话里的冷意,他抬头,定声道:“有人能给。”
  他们未能如期返程。
  端州栽了跟头,羌人的气焰嚣张不少——或者说士气高昂,在与北戎交锋时都勇猛许多。
  他们打得如火如荼,幽州和端州不可能真的只旁看戏,难免成了被殃及池鱼。端州又刚刚元气大伤,于是重担自然而然落在幽州头上。
  向弘在战场上受了伤,不轻。
  九月末,关月才在帅府见到一副可怜模样的少年。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真是很快,不过几个月没见,向弘已经窜得快同她一般高了。
  关月拉他比了比个子:“长这么高。”
  付衡见状发自内心地叹气:“阿姐,怎么我就不长呢?”
  “别急嘛。”她笑笑,“战场上受伤是难免的,再作这可怜样我就叫向知州来。”
  向弘立刻换上一副笑嘻嘻的面孔:“可别告诉我爹!”
  关月领他们进屋:“歇会吧,怎么伤着了?”
  向弘随口就胡诌:“……就不小心嘛。”
  一旁的付衡涨红了脸,许久才小声说:“是我不当心,连累他了。”
  “你别这样。”向弘大方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付衡笑了:“是。”
  关月听着他们说话:“听魏将军说,向弘日日扎在军中,自然进益快些。你们回来可不能闲着,还得照旧读书习武。”
  “知道了。”向弘打着哈欠,只想着回去睡觉“但今天太困了,月姐姐,容我们歇一日吧。”
  付衡坐着没有动,关月也不说话,一时屋里静得出奇。他回忆一路所见,纵然听过百遍,都不如这一遭让他觉得骨血生寒。
  “付衡,你看过这些,要一直记在心里。”
  他缓缓抬起头:“我初读圣贤书时觉得,若一个地方百姓艰难,一定是父母官的过错,是他为官不仁、欺上瞒下。后来在云京,看门阀倾轧、结党营私,云京的那位父母官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辞官未遂,只好夜半时分一根绳子吊死自己,以求保全家人。可他其实……两袖清风、怜贫惜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他是堵在进退两难的境地里,生生被逼死了。”
  “父皇明明可以救他,但是没有。于是后来那位……从一开始就只是明哲保身。况且先帝时朝堂还是——怎么会在短短几十年里变成这般模样?真的只是他一人之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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