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他身后还跟着个人,关月看了一眼,立即起身相迎:“林大夫,我走得匆忙,还未向您道谢。”
  林清笑眯眯看着她:“上回没仔细看,让我好好瞧瞧。”
  关月被她带着笑意上下左右来回打量,还被捏了脸。
  “林姨。”温朝终于决定解救她,“……您收敛一些。”
  “好吧。”林清还是笑着,“我姓林,单名一个清字,你若不嫌弃,就随他叫我一声林姨吧。”
  “还是要多谢您。”关月郑重地向她行礼,“一路舟车劳顿,我吩咐人给您收拾间屋子。”
  “不急,方才小朝已经安排了。”林清说,“不过的确有些饿了,不如备些吃食,我同你好好说说他在定州的——风、流、债。”
  关月笑着看了温朝一眼:“哦?”
  林清漫不经心道:“可不少呢。”
  温朝:“……”
  他真是很后悔将自己这个不着调的长辈叫来。
  饭桌上,林清先吃饱了,而后端着碗汤笑眯眯地打量他们。
  “我们定州知州家有个姑娘,她——”
  “林姨。”温朝笑着打断她,“您若没事就早点歇着,一路辛苦。”
  林清从那笑里看出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来:“知州大人原本想将这个女儿和他凑成一对,但是清平不愿意。”
  关月缓缓道:“郡主不愿意呀?”
  “嗯,他自己可是没说什么。”林清说,“从前但凡问他,都是一句:但凭母亲吩咐,无所谓得很。”
  温朝清清嗓子:“定州这位知州姓康,你应当知晓。”
  “嗯。”
  她甚至没抬头。
  温朝默默走到她身旁坐下:“他在定州没什么大错,但日夜都想离开,他是看上了母亲郡主的名门,想靠儿女姻亲提携。母亲定然不会答应,我——”
  关月含笑盯着他:“你慌什么?”
  真是风水轮流转,想不久前他问她定亲的事,未曾想这么快就报仇了。
  但她很清楚,指望郡主提携是在做梦。傅清平若有此意,早就可以离开定州,绝无人敢多事阻拦。
  “要我说,知州大人不太清醒。”林清说,“我这傅家妹妹连自己儿子都不提携,由着他在军中吃苦受罪,又岂会理会康知州?不过若说他全凭自己……倒也不是。”
  温朝颔首:“这是自然。”
  关月眨眨眼:“……你承认得还挺大方。”
  “得名师指点,又有冯将军亲自教导,都是母亲的心思。后来在沧州——更是母亲的交情。”温朝说,“难道你要同我说,真是因为那时你躲在后头看了一出好戏吗?”
  关月一惊:“你知道我在呀?!”
  “嗯。”温朝说,“怕你忍不住要他们命,我才过去的。”
  关月低头:“你那时候瞧不起我。”
  “没有。”温朝如实道,“只是想你事多心烦,难免心绪不佳,行事冲动。”
  “胡说八道,那时候你都没见过我。”
  其实她知道,定是他临行前郡主再三嘱咐过。
  眼看着气氛有些不对,林清连忙说:“我们知州大人家这个姑娘呢,一直养在别处,没见过他,本来是不愿意的。但是在定州这地界里,他还是很拔尖的,所以——”
  关月认真地点头:“哦。”
  嘴上这么应,她心里却在想林清这话说得还是过谦了,这人放在云京也很拔尖。
  “定州没什么能帮他一步登天的人,康知州自然指望姻亲。”林清说,“他再三纠缠,清平也只有装傻推脱了,毕竟在人家的地界上,她又不愿意权势压人,也怕日后万一他真对人家姑娘——”
  “林姨!”
  “你急什么?你母亲的确在看你的意思,”林清笑道,“这些事说清了没什么,可若日后在什么时机被旁人嚼舌根进了你的耳朵,只怕生出事来。不过如今,只怕她已经登过康知州的门了。”
  林清看出他们的担忧,平和道:“她可是国公府的姑娘,若不是当初自己下定决心直奔国子监去了,如今过得正是这尔虞我诈、乌烟瘴气的日子。从前你们兄妹两都小,她自然退让多些,可如今你们都争气,还怕得罪他不成?区区一个知州府里的手段,只怕放在国公府都不够看。只可惜我不在定州,没法看这出好戏。”
  第85章
  七月,关月在盛夏的酷暑中收到付衡得胜的回报。他似乎并没有返回的意思,反而请求她能否再留一月,他或许能在这里解决心中堆积的困惑。
  出身让东宫有机会将他从云京诡谲的斗争剥离,让他小小年纪就看过世态炎凉。
  他记得大雪里被人践踏的耻辱,也记得自己在珍馐如云的宫中为一口白粥从老太监的跨下爬过去。
  他第一次称呼皇后为母亲,是孩童受了委屈回家哭泣。
  顾容似乎永远是那副平淡的模样,她向他招手,对他说:“不要哭。”
  等四下都静了,只剩他们两个时,她又说:“他们方才在笑什么,你知道吗?”
  “在笑我。”他小声说。
  在笑他一个人皆可欺的孩子,却胆大包天地称呼皇后“母亲”。
  他明明该叫她母后,但孩童的情感战胜了理智。
  “阿衡,宫里的事情,其实母亲都知道。”她说,“人认定的事,不会因为几句斥责就更改,最多收敛一些,将明里的欺侮化作暗里的冷箭,世上的人大多如此,遑论宫中。你若想脱困,亦只能依靠自己。”
  他那时听得懵懵懂懂。
  但他知道,顾容虽然这般说,暗地里还是派人一一敲打——他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老太监了。
  得了关月晚归的允准,付衡说他想去鄢州,那里有银矿,却依然穷得叮当响。
  魏乾听了苦笑,以为他是不明白:“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日又一日地熬。”
  付衡没有反驳,他回想起在云京的最后一个夜晚,兄长对他说:“去鄢州看看,什么是民生疾苦。”
  魏乾原本要带他去军中。
  付衡没应,反而问他:“知州大人您熟识吗?”
  “还行。”魏乾说,“是个不错的父母官,有些事他无能为力,但至少工钱能给,大多数人家都能吃上饭。”
  夜半,魏乾在客栈气得睡不着。
  “老师。”付衡从厨房端了饭食,“您吃点东西。”
  “早知道你打这个主意,我绝不带你去见知州大人!”魏乾说,“好端端的你要下矿?疯了不成!”
  “只是看看。”付衡小声,“您别生气。”
  “你要看什么?”魏乾恼火道,“那地方危险得很!”
  “战场不危险吗?”付衡说,“老师,还是要亲眼看过,方能感同身受。”
  魏乾其实很欣慰,但嘴上依然说:“你又不当知州,看这个作什么?”
  付衡低头笑笑:“老师,学生告退。”
  第二日是个朗日高悬的好天气。
  付衡叫人拿了一身满是补丁和尘土的旧衣,混在上工的长队里,四面都是土伴着汗水的味道。
  前头的人皮肤黝黑,看见他就笑:“你才多大,怎么干这个?”
  付衡怔了怔:“家里有人病着。”
  “那去寻知州大人啊。”那人说,“你来着一趟,顶多挨他一顿骂,也不丢人。咱们这不让小孩儿来的,知州大人都让孩子去读书,年年往学堂里贴补,不过有些请不来先生。”
  “我都来了。”付衡说,“明日就去。”
  “可别明日。”后头稍年长的老人也说,“下去一趟辛苦得很,胳膊腿都要散架的!不让孩子干这个是咱知州大人亲自定的规矩,待会人也不肯放你下去,万一被逮着了,是要罚俸的!”
  “……我也不小了。”
  “个头都没长起来呢,怎么不小?”老人家说,“这工钱也没多少,我们都是为了、为了给孩子抵学堂的束脩,你若实在拿不出,日后补上也是行的。”
  魏乾就在不远处,看着付衡被推出去。
  “怎么?”
  “不让小孩儿去。”
  “昨儿人家就跟你说了。”魏乾说,“偏不信,非要来。”
  “我看着很小吗?”
  魏乾懒得理自己学生:“咱可以回了吗?祖宗。”
  付衡回头看着冗长的队伍:“……底下究竟什么样子?”
  “有时候会死人。”魏乾缓缓道,“鄢州的学堂也快撑不住了,请不到先生。他赴任之初这儿连工钱都发不全,谁还有心思读什么圣贤书?如今情形,已是不易了。”
  付衡转身:“他是个好官。”
  他们还是没有离开鄢州,付衡日日在街角的茶摊坐着,看见他们连日辛苦,也看到了盖着白抬走的尸首。
  旁人都很平静。
  付衡的目光一直追随,直到看不见遮挡的那一抹白。
  “这还是有个好官在的地方。”魏乾轻叹,“先前在绀城,你偷偷溜出去,和今日所见可相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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