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您那个是夫人给的,我认得。”
  “是啊,小时候身子弱,母亲怕我病死特意去求的。”褚策祈说,“你那个是关伯父给的,我一向不信这些,今日信一回。”
  十四系好了,笑着同他说:“小将军,其实小时候您给过我一个。”
  那时候他发高热,是他的小主子不听劝日日陪着他,喂他喝粥、同他说话。他当时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主子,大概只是做做样子,明天就不来了。
  他病了七天,比他还小些的孩子就陪了七天。
  能下地的那天,日日同他说新鲜事的小孩捧了一盒点心来,笑眯眯对他说:“桂花糕。”
  他记得淡淡的甜香味。
  “十四。”褚策祈平静道,“我们可能真的要死在端州了。”
  “会有援军的。”十四说,“无论什么,我陪着小将军。”
  第80章
  风雨小了,但没有停。
  离开之前,十四回头看了一眼空阔无人的街道。眼前的城墙高耸,将内外隔绝开。
  城门不会再开。
  他听见身后细碎的议论声,还是有些恼火。这些议论他听得见,离他几步之遥的人大约也听得见。
  可是凭什么呢?
  他看着自己主子一个一个试探交锋、一次一次挣扎求援。他其实还挺怕死的,但端州这么多人命,小将军一个人扛不起。
  他不放心。
  隔着雨幕,褚策祈看见远处有他最熟悉的身影,他烫到一般移开目光,手中长剑握得更紧。
  “十四。”他说,“弓箭。”
  马匹焦躁地呼哧着,用前蹄在泥水里刨出一个小坑。
  他对准了周明,箭矢离弦,意料之内地被打落了。
  他们弱将残兵,只是遥遥瞥见对方,都有人叹息不停。但对方似乎并不着急,在这一箭之后也并未动作。仿佛吃饱喝足却以捕猎为乐的猛禽,漫不经心地玩弄垂死挣扎的猎物。
  看人溺水一般慢慢窒息,也是一种意趣。
  这种感觉,褚策祈不喜欢。
  他忽然笑了。
  “杀。”
  马蹄声响起,他们尽全力,对方却不大动作,一点一点将自己人送上来给别人杀。猫踩着老鼠尾巴,一下一下拨弄,不知什么时候是尽头,好像只是想看看,人为求生,到底能坚持多久。
  雨停了,这一次没有人再冲上来。
  褚策祈跪在泥浆里,听见身后将士的痛呼和喘息,他艰难地抬头:“……玩够了吗?”
  马蹄掀起灰黑色的泥水,全数向他们涌来。
  周明还在原地没有动。
  褚策祈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锋刃,利落地转身砍断马腿。一匹马嘶鸣着倒下,将背上的人甩在地上,后头便乱了。
  这一点骚动,不足以影响战局。
  十四挡开刀锋,将枪尖插进对方的胸膛,转身时看见褚策祈折断了扎透肩胛的箭矢。
  “小将军!”
  他过不去。
  对方还有许多人没有动,周明骑马停在为首之人两步外,将缰绳攥得越发紧。
  “你学生。”他随意说,“我带回去玩玩,介意吗?”
  周明闭了闭眼,一夹马腹提枪冲了出去,枪尖狠狠扎进他从前学生的胸膛。他移开目光,不敢对上那双溢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
  “你想杀他。”那人看着地上拖出的血痕,漫不经心说,“活着不好吗?你们讲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可笑!这世上哪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十四醒过来,睁眼看见夕阳暮色里,天边染上红霞,与身旁暗红的血色相衬。
  端州城门还是开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缓慢地往回走,每一步都经过战友的尸骸,闻到刺鼻的血腥味。他看到孩子睁不开的双眼、衣衫破烂的姑娘、散落在地的铜钱,还有抱着孩童痛哭的父母。
  他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
  忽然无助地恸哭起来。
  月亮渐渐爬上树梢,偶尔闻得几声蝉鸣。
  周明手在发抖,低头看了一眼沾着血的马鞭:“可以了吧?”
  “我爱看人自相残杀。”他说,“你这学生当初杀了我一个儿子,具体是哪一个……记不清了,不过账还是要讨的。”
  周明将马鞭扔在地上:“这是人,不是畜生!”
  “你都将端州卖了,还要什么体面。”那人掸了掸袖口的灰尘,“左右都是挨打,用什么都一样。昨天没吃东西,饭里和点水给他灌下去,别真死了。”
  一日光景,手腕处的细锁链已经嵌进血肉。
  周明端起一旁凉透的米汤,不知在想什么。他是要走的,但听见身后激烈的咳嗽声,看见撒了大半的水,他觉得喘不上气。
  褚策祈被忽然入喉的凉意呛得直咳嗽,等看清眼前的人,他缓缓避开了他递来的茶匙。
  “不喝就真死了。”周明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将碗里所剩无几的米汤一点一点逼他喝下去,“好好活着,找我报仇。”
  他转过身,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老师。”
  周明只觉得自己听错了,从前他嫌这称呼繁琐,硬逼着改了,他已经很久没听人叫他老师了。
  他定在原地。
  “求你。”身后的声音几不可闻,“杀了我吧。”
  —
  关月到端州,见到凄凉又破败的景色,在城门口愣了很久。
  南星轻声叫她:“姑娘。”
  她回过神,在一路哭声中找到了十四。
  “……姑娘来了。”他压不住哭腔,“我们输了。”
  “人呢?”关月问,“受伤了吗?”
  十四低下头,咬着牙回答:“周老——他将端州卖了。”
  “这我大概猜到了,只是没想到是他。”关月垂下眼,怀着最后一丝侥幸问他,“……你们小将军呢?”
  十四一瞬间崩溃了,喉间仿佛堵着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知道了。”关月合眼,平复很久才嘱咐南星,“京墨他们应该快到了,你去接一下,分粮的时候当心些,别出什么乱子。”
  “十四。”她稍顿,“怕死吗?”
  “姑娘想做什么?”
  “替我送封信。”关月说,“拿纸笔来。”
  十四心里乱糟糟的,看她写信时也不安:“我们的信……都没有送出去,姑娘怎么来了?”
  自她得知谢剑南死讯,时常看着院外的玉兰树出神,一坐就是大半日。军中的事务魏乾都不大拿来打扰她,大多都作主处置了。
  “姑娘。”南星轻唤,“斥候来报,幽州外有异动。”
  关月心不在焉:“幽州日日都在打仗,怎么个异动法?”
  南星说:“斥候说,他们都准备好应战了,但对方似乎只是路过,片刻也没停留,他们觉得不对,便差人来和姑娘报一声。”
  关月坐直身子:“如今也没到他们拖家带口翻山越岭的时候啊……领头的是谁?”
  “和巴图作对的那一支。”南星想了想,“他早私下投了羌人,往西正是去羌人领地,估计是和巴图彻底闹掰了吧。”
  “许多年前,羌人和北戎本就是一支。”关月说,“这叫认祖归宗。”
  南星嘁了声:“那都百十年前的事了。”
  关月端起粥才喝了一口,忽然重重搁下碗站起身,急匆匆往外走,将南星吓了一跳。
  “您去哪儿?”南星紧跟着往外走,直到停在书房的舆图前,“姑娘,怎么了?”
  关月皱着眉头,伏案写了什么,压在镇纸下:“让京墨备粮食和草药,我们去端州。”
  南星看她的模样,心里大致有猜测:“不带兵吗?”
  关于停步,闭上眼说:“……已经来不及了,调兵的事,等云深去做吧。”
  他们连夜赶到端州,当看到眼前的破败的景象,关月知道,她真的来晚了
  “我来晚了。”关月将装好的书信递给十四,“对不住。”
  十四哑着声音:“不怪姑娘。”
  映入眼帘的几个字,让他猛地抬起头:“姑娘你——!你不能——”
  关月握住他的手腕:“你主子的命要不要了?”
  “……都听姑娘的
  。”
  “要你以身涉险,我——”
  “姑娘不用说了,我明白。”十四说,“若此去不归,还请姑娘为端州讨个公道!”
  —
  温朝回到沧州是夜里。
  一听说他回来,魏乾就赶过来,见到谢旻允在,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小——老侯爷今晨到了,你……去看看吧。”
  温朝瞥见镇纸下压得留书,只有两个字——端州。
  他抬头问魏乾:“端州怎么了?”
  “正要和你说这个。”魏乾一路赶来,急得喘不匀气,“幽州的斥候来报,说有异动,是北戎暗投羌人的那一支,本以为只是翻到面上了,可丫头看了眼舆图就说不对,一点儿不听劝,直奔端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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