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雨渐渐小了,谢旻允也不顾地上雨水和着泥,自顾自地躺了下去,正好能看见黑漆漆的天。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他疼大哥多一些。”谢旻允说,“现在回想,却是我太不像话了。”
  将士死沙场,虽不那么纯粹,却算得有始有终,如愿以偿。
  他不置喙父亲的决断,但他想回到那个除夕夜,和父亲好好说几句话。
  想同他说:此去遥遥,不必牵念。
  第79章
  温怡撑着伞等着府门前,才瞥见人影便迎上去,却张不开口,生怕自己说错话。
  谢旻允握住她撑伞的手,将伞往回推了推:“……当心着凉。”
  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月上中天,清莹的玉色穿过雨后云层,多了凄清。
  “去备热水,姜汤也端来。”温怡收好伞吩咐锦书,“给哥哥送一碗过去。”
  她想了想,又说:“请大夫明天来一趟,这肯定是要生病的。”
  屋里没有点灯,与天暗成一色。
  温怡小心地走到桌案边,仔细将摊开
  的书信收好,以免沾上水痕。
  这一番动静终于让窗边的人有了动作。
  “……多谢。”
  他的语气很陌生,客气而低哑,与她所熟知的全然不同,揪得她很想哭。锦书轻轻推开门,将姜汤和白粥都放下,悄悄退了出去。
  “姜汤喝了。”温怡轻声说,“明天还要赶路。”
  谢旻允一饮而尽,将空碗搁在一旁,在她转身时,忽然将她扯进怀里。温怡被吓到了,下意识往后缩,怀抱她的人不自觉用力,勒得她有些难受。
  “疼。”她伸手轻轻拍他后背,“我就在这里。”
  “……对不起。”
  “你没有做错事。”温怡说,“是我当时将有些事想得太简单,在跟自己过不去而已。”
  谢旻允没出声,他并不是为这个向她道歉。
  他只是一瞬间有些后悔。
  “我没有后悔,也不希望你后悔。”温怡直白道出他心中所想,缓缓道,“我的确不是一个宽宏的人,这道坎其实……并没有全迈过去,但是来日方长,你等等我。”
  夜里又下起雨。
  温怡睡不安稳,她时不时去探谢旻允的额头,怕他发热。她其实清楚,虽然没人理会她的小动作,可他根本没有睡着。
  她侧身躺下,背对着他,安安静静地不再动一下。
  雨夜最好安眠。
  他们听着雨声,谁也没有合眼。
  不知多久过去,温怡听见身旁有了窸窣的动静。许久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第一眼瞥见半掩的房门外,雨夜月色下的背影。
  她停在他身后,将披风搭在他肩上:“夜里凉。”
  她在阶上,哪怕蹲下来也比他高出许多,这种感觉很陌生,好像一直以来,她都是抬头看着他的。
  天空有惊雷声传来,雨幕如丝线织成网,愈发大了,似乎要下到天明。
  这一夜真是漫长。
  天边才泛起一丝亮,谢旻允终于靠在她肩上睡着了。温怡伸手探他额头——果然那还是发热了,想是昨日淋雨,夜里不睡还在外头吹风的缘故。
  “还以为睡着了,原来是病的。”她叹气,叫白微来说,“请大夫吧。”
  蒋川华今日不在青州城,东境杂七杂八要拿主意的事一大堆,山一般压过来。白微捧着厚厚一沓文书在门前为难,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留着等蒋家二公子回来。
  “军务么?”温朝随手拿起一封,“拿到我那儿去吧。”
  白微应声,面上仍有难色:“将军,青州知州此刻正在门外呢。”
  “他这个官当的,如此没眼色,难怪这么多年不得上意。”温朝将文书接过交给空青,“你给他传个话,就说知州大人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只要往后他安分,之前种种一笔勾销,不必再来自讨没趣,斐渊忙得很,没空见他。”
  “是。”白微应了就要走。
  “等等。”温朝叫住他,“青州从前与云京联系甚疏,州府舒服日子过惯了,如今有人要将断了线的风筝扯回去,他们自然不乐意。同他说话小心一些,尤其要当心称呼,你该改口了。”
  白微在原地怔了会儿,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是,我去替小——”话说到一半,他改口道,“替侯爷传话。”
  谢旻允病着,其实应该歇一歇,明日再走。但他没有要等的意思,他们午饭过后便启程回沧州了。
  一路从入眼皆翠色,走到浅绿缀枯枝,北境的春日绿意,总是这么淡。
  —
  端州。
  第三日了。
  “小将军。”十四端了白粥进来,“吃点东西,虽然是寡淡一些,但——”
  “不饿。”褚策祈没回头,一直盯着面前的舆图,“如今城被围了,不知要几日,省着些吧。”
  “您昨天就没吃东西。”十四小声嘀咕,许久又问,“您整天盯着舆图,看出什么了?”
  “就是看不出才奇怪。”褚策祈长叹,“……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来端州,从前他们不动手,偏挑了这个爹娘和大哥都不在的时候。”
  十四不愿承认:“这是知道我们没援军,可随咱们来的几位老将军……他们不会吧?”
  他说着自己都没底气,声音越发小。
  “这个日后再说。”褚策祈合眼,连日的疲惫终于涌来,“前些日子大哥书信,小家伙病得不轻,他们一时半刻回不来,父亲和大哥是指望不上了。”
  将此等事搁置并不明智,可他们眼下无暇顾及,还是要先想想如何解困。
  “现下信也送不出去。”十四皱眉,没把握道,“那就只有、只有指望沧州了……可信送不出去,姑娘怎么知道呢?”
  日子一天天溜走,到第六日,城中恐慌弥漫,粮草还能支撑些时日,但人心早已散了。
  第七日,军中死人了,褚策祈将主帐往外挪了又挪,与伤病的将士挤在一起。
  第八日,流言四起,有人说要降,褚策祈将他拖到城门口,亲自提剑斩杀。
  第九日,褚策祈也病了,流言更甚。
  第十日。
  端州黑云密布,褚策祈带着十四,在夜幕中登上端州城墙,远处一片灯火通明。
  “小将军。”十四不忍心,犹豫许久才说,“周明不见了。”
  “我知道。”褚策祈笑笑,“他是我的老师,所以如今——他们都在怪我。”
  母亲上战场时怀着他,但她并不知道,回来就吐得天昏地暗,险些没命,于是他自小身体就不大好。微州的孩子不敢同他玩闹,生怕出什么岔子。
  在关月来拉着他跑出去疯玩之前,他就日日在帅府的小院子里,在父兄都外出时一个人望着头顶的天发呆。
  周明来找老帅时,遇见他偷偷玩兄长的弓箭,小小的一个人,没比大弓高多少。提又提不起来,急得放声大哭,偏偏倔得不肯松手,于是周明再来时,带了自家儿子少时用得弓箭。
  周老将军对他难得有耐性,从弓箭到剑法,他都陪能陪着小孩儿练两三个时辰。周明来得少,大约一月两三回,大多还是兄长教他。但褚策琤那时偶尔嫌弟弟烦,并不如周老有耐心。
  他便日日盼着周明来。
  于是周明成了他的老师。
  等他能上战场,父亲又总让周明跟着他,一次又一次在他莽撞又或是犯险时为他善后。
  每一次周明都说:没事,老师在后头。
  他怀疑了每一个人,唯独没怀疑过周明。
  从来没有。
  “为人父母总是难逃子女债。”褚策祈说,“日后相见,不必留情。”
  第十三日。
  端州连日落雨,今日是最大的一场。地上堆积的泥垢被水冲了干净,绿叶在风雨中绽放出新绿。
  褚策祈提着枪登上高台,看见一双又一双疲惫而绝望的眼睛。
  “今日之祸,全在我错信。”他说,“我等不惧死,却不该让端州百姓陪葬,诸位有妻儿老小,若未存死志,便与他们一起,闭户不出。”
  “若有幸生还,我绝不责备。”
  一干人面面相觑,直到有人壮着胆子带头,才顷刻间涌向他处。
  还剩一半。
  “再过半个时辰,我在此处等诸位,若后悔了也无妨。”褚策祈笑笑,“给诸位备了笔墨,若还有什么……寄于纸笔吧。”
  雨渐渐小了。
  十四忍不住问:“小将军,您不写吗?”
  “父亲送我上战场的
  那一天,就知道或许会有今日。”他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一个人,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何必给她徒增烦恼。”
  十四低头,小声说:“……您可是求了老帅好几日,姑娘到现在也不知道,还觉得是长辈作主而已。”
  “她知道又能如何呢?”褚策祈取出两个长命锁,一个系在腰间,将另一个递给十四,“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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