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像他年轻的时候。
  表面看不出,心里却不服气,学不会忍气吞声,自然也得不到所谓的风平浪静。
  谢剑南站直身子,高高眺望着沧州:“你关伯父在这个地方守得比我久,但他不足以封侯拜相。”
  “您杀了宗加。”
  “他也可以杀。”
  谢剑南转身坐回去,目光渐深:“他有无数个可以一战封侯的机会,但他永远眼睁睁看着它逝去。永远的宿敌才是保命符,这个道理,我明白得晚了。”
  他想起多年前的某个雪夜。
  他们在众人面前争吵,全然不顾体面。明明可以再追,将残兵清理干净,少说得三五年安生。
  可统帅不肯下令。
  谢剑南很想给故去的旧友说声对不住。
  他如今困于囚笼,都是咎由自取。
  谢旻允心里忽然揪了一下:“您去南境,是不是因为——”
  “看见你像我,爹也很高兴。”谢剑南摆手,“替你挡这一回,往后再没这等好事了。”
  他声音越发低了:“……若不是我,陛下不会忌惮至此,其实丫头该恨我。”
  “不是您的错。”
  “是不是的,不紧要了。”谢剑南拍拍他的肩,“往后记着,遇事切莫冲动,要思虑周全。”
  谢旻允敷衍地嗯了声。
  谢剑南笑开了。
  自个的儿子,他很了解,就知道这小子听不进去,可他还是得说:“其实你打小就很有主意,遇事并不冲动,只是没法忍气吞声。”
  有些跟头总得自个栽过,才晓得收敛脾性。
  “爹不说了。”
  谢剑南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里头包着什么,展开来是一支模样难看的兰花簪。
  他盯了许久:“你母亲当初非要自己做,说日后给你添进聘礼,可做了许多回,还是难看得厉害。她舍不得,就挑了勉强能看出模样的一支留下,非说日后偷偷送给人家,你拿着吧。”
  谢旻允没有接。
  “那丫头脾气像她娘,想定的事情不轻易更改。”谢剑南说,“她心里委屈,自然有些气性。若你妹妹还在,我定要打上门去出气。脸皮厚些,多说几句好话,过个年自己躲起来喝酒算什么。”
  谢旻允细细抚过兰花簪,轻声道:“果然很难看。”
  谢剑南笑笑:“这已经是最好的一支了。”
  院墙出,玉兰枝头积着薄雪,在冬日了无生气。
  谢旻允将簪子包好收起来:“我娘喜欢兰花。”
  可侯府有许多玉兰。
  他小时候曾以为兰花就是玉兰,后来才知道,一字之差,谬之千里。每每他问起,母亲总是伤神,可少时不懂,一定要个结果。
  听母亲的身边的侍女说,那晚她在阶前坐了整夜。
  之后他仍有许多疑惑,却再不问了。
  “陛下当初,并不得先帝喜爱。”
  谢旻允嗯了声:“陛下的旧事,多少听过一些。”
  “一则心狠手辣,二则借顾家的力。”谢剑南合眼,“纵然我不说,你也猜了七八分,最初与我定亲的不是你母亲。先帝属意的东宫人选在赈灾途中亡故,她本该是那人心腹的正妻。”
  “先帝是明君,可他也护着天家体面,尚有转圜余地之时,先帝选了自己儿子。都已过了聘,为了替他遮掩丑事,就换了你母亲。”
  其中的心酸和挣扎,他并不想再提。
  “……若到此为止,也没什么。”
  “你母亲喜欢兰花,可侯府的玉兰树是一早种下的,她便改口说自己喜欢玉兰,将院里院外都命人栽满了,连府里下人都觉得她喜欢玉兰。”谢剑南说,“当初你追着她问,虽不知你从哪儿得知,她心里很高兴,但也惶恐。”
  谢旻允喉间仿佛哽着什么,发不出声。
  他在宫里问过母亲。
  在陛下面前。
  “她身子本来就弱,又忧思过重。”
  谢旻允没有出声,他并不想拆穿父亲单薄的宽慰。
  顾嫣一直很想要个女儿,进宫看姐姐时一向笑得眉眼弯弯,平日小心谨慎,吃穿用度都要问过大夫才行。
  顾容那时笑她,索性叫太医去盯着。
  那大约是她此生最后悔的事之一。
  他也很难不责备年少的自己。
  “他心里不在意任何人。”谢剑南说,“万幸东宫不像他。”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玉兰树上:“这是我叫人栽的。我们心里都明白,皇后娘娘看得也明白,都知道你们两个并不多合适,但总想着成全了你们。”
  权当是了他们这群老家伙的一桩憾事。
  “你这桩婚事成得不易,若真的……那也罢了,且没到那份上。”谢剑南拂去肩上落雪,“屋里那两个,往后的路才真是难走,你去问问,他们瞧着你觉得如何?落雪留不住,那便积成水。换个模样,也是好的。”
  谢旻允将最后一点酒倒干净:“……您今日说话也文绉
  绉的听着难受。”
  “臭小子。”谢剑南一拳打在他身上,“你就皮糙肉厚,听不得好话。”
  他们并肩坐了很久,久到大雪渐息,灯火晦暗。
  “西、北两处,有帅府坐镇,终究安定一些。”谢剑南沉声,“青州你住了许久,理应知晓。官商勾结,全然不给人活路,如今朝局不安,各地跟着动荡,陛下这才松了口,放你去青州。”
  “青州那位知州大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寻个机会钓他上钩,将他拉下马了事。你哥哥行事稳重,南栀心思也定,侯府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年节你们尽量找借口别回去。”
  谢剑南想了又想,还是说:“你少时习字,我嫌不端正,其实字写得很好。锋锐有力,看得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如今成了家,心里该有顾虑。那小丫头我很喜欢,只是欠些火候,假以时日必定如郡主当年一般,是个不好惹的人物。趁着过年哄哄人姑娘,别回头一打仗又不见人了。”
  “知道了。”谢旻允着实不习惯他的唠叨,听得有些困,“您今天怎么了?”
  谢剑南气得拧他耳朵:“过年呢,给你说几句好话听,都记住没?”
  “记住了。”谢旻允打着哈欠,“爹,真困了。”
  话音才落,便听见檐下有人叫他。
  “你在屋顶上作什么?”
  “看看你家够不够结实。”谢旻允说,“要不你也上来?”
  关月纠结了好一会儿:“……你是不是在上头偷听我们说话?”
  谢旻允一怔,问一旁的温朝:“她又喝酒了?”
  “没拦住。”
  关月但凡沾点酒,那份锲而不舍刨根问底的精神谢旻允心里很有数。
  “你放心,外头一直放炮仗,听不见。”他笑起来,“赶紧回去吧,别一会儿酒劲上来,尽干些丢人的事。”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温朝连劝带扯弄走了,一声叹息轻飘飘消散在夜风中。
  “……一杯而已,这酒量也太差了。”
  第76章
  过年最开心的一向是小孩,只是贺怀霜和温瑾瑜都是铁面无私的主,读书的事并未搁置,于是疯玩的孩子还要在百忙中抽出一个时辰用来读书。
  关月听他们诉了几回苦,深感自己小时候日子过得真滋润。
  向弘捧着点心盒子,时不时往关望舒嘴里塞一个:“月姐姐,能不能歇几天?过了上元再读书。”
  作为一个自小不爱读书的人,关月很理解他,刚想答应去替他们说说情,就听身旁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你若替他们求情,只怕每日要读两个时辰了。”温朝平静道,“我娘曾给温怡求过情。”
  一直安安静静吃东西的付衡终于忍不住,拍了拍向弘道:“每日一个时辰而已,你别带坏小孩子。”
  向弘哀嚎着被拖去读书了。
  关月望着自己一心吃东西的侄儿:“你不去读书?”
  “我早上就读过了。”
  “这么听话?”关月一脸不信,“竟然一大早就读过书了。”
  温朝合上书:“我家里忽悠小孩一向很厉害。你是想留在沧州,还是想回定州去?”
  “回定州!”关望舒回答地干脆利索。
  关月沉默良久:“……你爹给他管灌什么迷魂汤了?”
  温朝低头笑笑,目光从吃得正香的小孩儿身上转回来:“你饿不饿?”
  “有一点。”
  关望舒眼睛转了好几圈,扔下糕点冲过来,一本正经对温朝说:“我要和小姑说悄悄话。”
  “那你的意思是——我出去?”
  关望舒点点头。
  温朝起身,顺手拧了小孩儿的耳朵:“行,我出去。”
  关望舒揉着自己耳朵,巴巴地凑到关月跟前,眼睛眨巴个不停。关月正随手乱翻温朝放下的书,仿佛并没有打算理他。
  “小姑!”关望舒气鼓鼓喊她。
  “嗯?”
  敷衍地一声应付明显引起了不满,关望舒将她的书抢走藏在身后:“你以前从来不看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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