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脏六腑,没有一样是好的,她如秋日的一个被人遗忘的柿子,孤零零坠如泥水中,摔得稀巴烂。
破碎的她,薛怀义尽收眼底,沉在丹田的气息不禁波动不安——呼吸乱了,眼神涣散了。
此处不可久留,必须尽快离开,若不然,他会忍不住折磨她到死的。
子时的明月,一部分照着薛怀义的肩膀,一部分铺在他的脚底,伴他远去。
伤口愈合的速度出乎薛柔的预料:第二天结痂,第三天发痒,第七天痛感减轻,半个月后血痂开始脱落,数到一个月时,伤处复归平滑细腻——痊愈了,那可憎的字也同消退的疤痕一起,化为乌有,实在可喜可贺。
没了那膈应的痕迹,薛柔心情舒爽,连手脚上的镣铐也觉顺眼了不少,至少可以坦然面对了。
只要绑着她,薛怀义理该不会再向母后、皇祖母发难了,还好,还好。
正漫无边际地胡想着,窗外荡过霁蓝的侧影,一晃而过间,薛柔捕捉到霁蓝惊诧的面容。
霁蓝与青萍,是经过薛怀义严苛训练的,喜怒不形于色乃家常便饭,而相形于青萍,霁蓝性子又更沉敛,城府也更深,这样一个人,焉会随随便便大惊大骇?
这当中,铁定有猫腻,而且直觉告诉薛柔,恐怕还是跟她有关的。
关于她的……
是母后,还是皇祖母?
总不见得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九哥哥和……崔介吧?!
薛柔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揪了起来,反复揉捏着。
她猛摇头,逼着自己把脑子里一茬茬冒头的猜想甩出去。
直觉,虚无缥缈,不可尽信的,一定是想多了,一定是的。
安慰是一码事,飞散的思绪又是一码事——薛柔拖着沉重的枷锁,费力移至窗前,巡睃外面,独见几个洒扫庭院的宫女,不见青萍霁蓝。
她们俩恨不得不吃不喝守在她旁边,如今光天化日,都去哪了?
……
不对,指定哪里出了岔子!
越往深里想,越没着落,越心慌意乱,薛柔想出去问个清楚,可身上缚着链子,寻常活动且受限,自由出入和天方夜谭没什么两样。
她心里恨,不管不顾并起手腕,冲一旁的花架砸下去,花架子是木头做的,镣铐是生铁打的,企图借前者摔毁后者,以卵击石罢了。
薛柔跌坐地上,崩溃恸哭。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过上这般非人的日子,会堕落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哭诉,她埋怨。
太多的怨恨,要花很久很久才能说尽,可惜她没力气了,她把头枕在残破不堪的架子上,手腕脚腕裸、露的一截,一圈一圈的红印子交错难分,乱人眼球。
彼时青萍霁蓝一路无话,满是凝重地回来,一眼发现窝在架子底下的薛柔,霍然吓得魂飞魄散,飞身去扶,边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公主,您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得多疼啊……”
齐心合力安置了薛柔,青萍默默退出去打热水,等会伺候她细细梳洗一番。
一个公主,蓬头垢面的势必落人耻笑。
左右一阵御膳房传午膳来,霁蓝便拿钥匙,提前打开锁头,叫薛柔好生缓一缓,谁知锁链脱落的一刹那,胳膊乍被她扼住,手力奇大,属霁蓝能忍的一个人,也疼得皱起眉头,嘴里嘶嘶吸气。
“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薛柔神智有些混乱,讲话断断续续、颠颠倒倒的,“是谁?你告诉我,薛怀义又对谁下毒手了?”
并非她疑神疑鬼,这次,的确有变故,兼而棘手——
刚刚慈宁宫报出信儿,太后这几日咳嗽不止,吃药也不见效,越到深夜,咳得越猛,昨晚三更天,突然呕起一口血,皇帝闻讯,立下令太医院上下医治,点灯忙活了一夜,太医院束手无策,直言太后已病入膏肓,恐怕没几日活头了。
皇帝震怒,转头贬了半个太医院的官员,连吴中亦被扣上无能废物的帽子,倒没贬谪,现场挨了一记窝心脚,一则身负重伤,二则那时无数双眼睛瞧着,一张老脸算是丢完了。
皇帝严令所有人闭紧嘴巴,特别不得对薛柔透露,一经发现,无论他家世身份如何,一律杖毙。
谁都惜命,霁蓝亦不例外,面对薛柔的凄厉逼问,心坚似铁,始终保持口风严谨的做派,半个相关的字都不曾说漏,只翻来覆去地说:“您多虑了,宫里一切都好。”
薛柔不信,等青萍端水进来又是一顿威逼,最终仍然一无所获。
心里砰砰直跳,脑袋里也一跳一跳的,惴惴不安到了顶点,她一手打翻水盆,滚烫的水,溅在她的脚背上,热辣辣的,但她置之不理,声称要见薛怀义,纵被给予搪塞也不放弃,一遍遍重复:“我要见他,现在,马上,没得商量。”
若不应她,她便不吃不喝,甚至打碎茶杯以碎片抵项,以死相逼,没辙,青萍急匆匆去请人。
与此同时,泉城城楼。
崔介负手伫立,远眺连绵群山,山峦处北,北边是京城的方向。
昨夜敌军偷袭,薛通等人一早手握情报,纷纷衔枚埋伏,恰将敌军先锋悉数活捉,没费一兵一卒,一雪上月交战败北之耻,士气大受鼓舞,眼下士兵们正磨刀霍霍,准备反将一军,夜袭敌城。
连夜审完俘虏,大有所获,薛通振奋难耐,打听到崔介高立城楼,于是寻觅而来,欲与他详细计议一番。
薛通登楼,同崔介并肩站立:“招了,全招了!别透风了,快快随我回城,何大人等候多时了。”
崔介没急着动身,定定望了半晌北面的崇山峻岭,才支应薛通,随其下了城楼。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他的妻,他定讨还!
第48章
深夜,万籁俱寂,薛柔等来了薛怀义。
他穿一身黑,头发高高束在发冠下,面无表情,似聚着阴气,令人望而生寒。
薛怀义没下令,下人们不敢妄自揭开镣铐,薛柔便曳着铁链,向他姗姗走去:“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说:“妹妹动脑子想一想,你有无质问朕的资格。”
太后不久于世,他不爽,因为薛柔心心念念太后,为了太后,她甘愿委身于他,但,一旦太后断了气,吊着她的念想没了,她还会任他摆布吗?
他了解他,比她自己都了解她,失去了太后这个人质,她再也不会听他的了。
坚固厚重的链子蹭上他的衣袖,薛柔两首抓住他的手腕,眼带无助:“你说实话,是母后,还是九哥哥,还是……他?”
他,崔介,她至今无法释然的心上人。
“他?”尽管她将“他”放在一句话最末尾,薛怀义依旧逮到了,他反扣住她的手腕,“说清楚,他是谁。”
有多久未提起他的名字了呢,她记不清了,连同他的身形样貌也生疏起来。
难以置信,她当初心悦他到满心满眼全是他的地步,哪怕如今,一别两宽,她都忍不住担心他的处境,明明,她已经自身难保了啊。
“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对他们下手了。”
薛柔在刻意掩藏那段感情那个人,在回避过去那个众星捧月的自己。
偏偏,一个“他”,触痛了薛怀义深藏的那份嫉妒心,她的情动不属于他,他始终无法释怀。
点燃他的火线,永远在她手里攥着。
暗暗地,他咬紧后槽牙:“告诉朕,他,是谁。”
薛柔也是个犟的,他越逼迫,她越嘴硬,红着眼说:“你是不是动他们了?是,还是不是?”
她总能轻而易举拨动他的心弦,仿佛他的喜怒哀乐天然为她而生。
薛怀义厌恶这种身心不由己的体验,但坏就坏在,他割舍不掉她。
“谁给你的脸,一次次挑战朕的底线?”薛怀义拧住她的胳膊,拖拽至床前,“想知道那些杂碎如何?好啊,拿出你的诚意来,有得必有失,亘古不变的真理,你说呢?”
薛柔哭了,一颗颗晶莹的泪珠自睫毛间滚落:“我们是兄妹啊,所以皇兄,你当真要对你的妹妹行禽兽之举吗?”
身体里淌着一样的血的两个人,怎么可以做夫妻才能做的事,她死都不能接受。
薛怀义像个冷血动物,笑出声来:“别花言巧语了,你几时承认过薛怀义这个兄长?”
“我不承认,你不也以我兄长的身份活了十多年吗?”薛柔发誓,现在是她过往人生中最坦诚且理智的时候,没有之一,“你我冠着同样的姓氏,喊一样的人父皇母后,不是兄妹,是什么。”
她怕了,怕到了骨子里,她可以死,但绝容忍不得和薛怀义有突破兄妹的关系。
如果,她能早些年认可彼此是兄妹的话,也许不会走到今日剑拔弩张的地步。
可惜了,没有如果。
“真心认错的话,不妨自己乖乖地躺下去,待会少哭两声,叫得入耳些,朕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