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左右转一转脖颈,才觉强些,心里却仍然存着不痛快,声音像深冬的湖水,凛冽刺骨:“把太皇太后请去乾清宫坐坐,再把仁寿宫的大门关了,然后,给朕搜,一个个都睁大眼睛,别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藏人的缝隙。”
  人多势众,太皇太后无力招架,颤着一双不灵便的老腿,为几个又高又壮的老婆子簇拥着出门,登上步辇,蹒跚往乾清宫坐冷板凳去了。
  妨碍一个个踢开,所有人兵分几路,出入仁寿宫的每一扇门,处处留下粗鲁的足迹。
  纱窗之后,薛柔满腔无助,目睹大开大合的搜查,她下意识张开步伐,向没人的地方逃走。
  哪里黑暗,便向哪里投身。
  她提着心,一路弯弯绕绕,临一面高墙住脚。
  墙外通往何处,她不了解,但一定能离薛怀义远一些。
  她四下环顾,于不远处的墙角下觅见几个圆木凳子,上布厚厚的灰尘,可见是专门闲置于此的。
  她左顾右盼,小心翼翼移动那些凳子,旋即上下堆摞起来,确保踩上去勉强够得着墙头。
  她幼年顽劣,女儿家正经的琴棋书画荒废不学,专拣上树爬墙之类不体面的营生努力,她若有心攀爬,区区一堵墙何足挂齿。
  是以,双足离地的同时,双手摸到生硬的墙头砖,只消用一把巧劲,生门便会朝她敞开。
  一蹬腿,膝盖顺利着落,她居高展望,敢情这墙后竟大有洞天——翻过去则是后院,有水有木,皇祖母平常礼佛礼乏味了散心的地儿。
  高处不胜寒,薛柔有点冷,也有点眼花。
  跳吧,轻省些则崴个脚,严重也不过断条腿,总胜过被薛怀义那个疯狗抓回去泄恨的好。
  突兀地,黯然的视野渐渐变黄,变红,最后定格在一片片夺目的白上。
  到处是光,到处是人,到处是脚步声,嘈杂,混乱,畏惧与迷茫的情绪不容分说包围了心脏,薛柔绝望地发现,自己早已无路可去。
  “公主在这,公主在这!”
  是一个内侍率先找着薛柔,他雀跃非常,歪着脖子叫喊,双目始终黏着她,显然生怕一个不留神,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一呼百应,顷刻间,人自四面八方来,前后左右,退无可退。
  绝境,不过如是。
  身后,一排排人退避三舍,让入一个挺拔的轮廓。
  “继续跑啊,怎么不跑了?”
  自然是薛怀义,那群乌合之众的主心骨。
  云锦纹袖口以下,薛柔的指甲扣着石砖,越扣越深,很疼。
  她低垂视线,打眼相看随风飘逸的裙摆,一言不发。
  “都退下。”
  周围一圈的脸孔,而薛怀义只看得见她分明蜷缩着,却不合时宜地倔强的背影。
  众人奉令,四散退开。
  将人尽数撤走,仅留彼此,薛怀义并不担心薛柔二次出逃,除非她愚蠢到冒着断手断脚的风险从墙上一跃而下的地步。
  “转过来,下来。”下来,面对他,好好算一算今夜的账。
  他静悄悄站在她临时用凳子搭的平台边,向她伸以援手。
  薛柔不为所动,她无法说服自己,夜以继日筹措的计划就这么以失败告终了。
  “朕本来不准备迁怒他人的。”薛怀义话里有话。
  他那段弦外之音,薛柔一清二楚,无非是一次次拿母后胁迫她妥协。
  “别告诉我,你急着叫我下去,是在担心我的安危。”她回过头,讥诮道。
  薛怀义坦率承认:“是。你这条命是朕的,朕许你生,你便生,朕要你死,你才能死。”
  “你不是恨我么,”薛柔难得对他心平气和,“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忽然发笑:“你应该像我恨你一样地恨我,无时不刻想割破我的喉管,刺穿我的心脏。死,方是报复的终点。”
  事到如今,她才切身体验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真的,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像她恨他一般去恨她,要她以死谢罪——不,死太简单了,而且她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一死并不能了之,他偏要她饱受痛苦地活着。
  最关键的时候,薛怀义走神了,薛柔死去的求生欲又勃勃生长起来。
  就是现在,跳下去,头也不回地逃,粉身碎骨地逃。
  她心一横,纵身跃下。
  第46章
  情况不算顺利,并非双足先着地,是腰,落地的一瞬间,腰背好撕裂一般,无法挪动,无法喘气。
  隔墙飞出一声冷笑:“你最好祈祷你能躲久一些。”
  随后,震出一声咆哮:“来人,一炷香内,把她给朕抓回来,若不然,提头来见!”
  马上就会有人来捉拿自己,薛柔咬牙忍痛爬起来,漫无目的、一步一瘸地逃窜开来。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只顾跑,直至那弯湖中月显入眼底,丧失的方向感失而复得,她自迷失中解脱出来,知道是到仁寿宫后园子那湾湖前了,这无疑代表,前面已经无路可去,而身后的兵卒不消多时就会追来,届时,薛怀义……
  她猛晃头,没勇气再想下去,张皇东张西望,试图找出一条去路。
  咚咚咚,成片的踢踏声宛从背后袭来,接踵而至的是音色迥异的“公主!”——来了,他们来了!
  “公主,您就打消念想吧,您跑不了的。”
  “是啊,您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陛下也许还不至于雷霆大怒。”
  “公主,我们的身家性命全系在您身上,您就收收心吧!”
  ……
  那些人在劝告她,恳求她。
  一簇簇跳动的火把照亮视线,薛柔同一个个追兵,薛怀义的一条条走狗,面面相顾。
  “公主,奴才不想对您动粗,您自己走过来,成吗?”喊话之人正是程胜,口吻怨气冲天。
  薛怀义怒发冲冠,连程胜这个当之无愧的红人亦遭受了无妄之灾,被撵来擒拿薛柔,想当然心里不舒坦。
  薛柔回眸,后面便是静谧的湖,黑不见底。
  是跳下去,亲身感受又冷又腥的水包裹身躯,而后灌入口鼻,慢慢窒息的煎熬与绝望?
  或是缴械投降,重新回到薛怀义的阴影之下,承受他的蹂躏与践踏?
  她深深吸一口气,京城的冬夜,寒气逼人,流入鼻腔的冷气开始猖狂,直窜脑顶——其实不必犹豫的,跃下去,以行动告诉他,她是生是死,由她说了算。
  薛柔闭上眼,纵身投入幽深的水里。
  看吧,睁开眼好好看看,最后是谁嬴谁输。
  今夜,注定不太平。
  太后连日萎靡的胃口突然活络起来,叫水姑姑吩咐下去,送些羹汤来。水姑姑心中欢喜,忙答应着操办。
  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灯,先帝去后,太后变得畏光,白日不出门,晚上尽量少点灯。
  那盏灯设在妆台上,太后坐过去,就着朦胧的光,打开妆奁。镜子里折射出一个素衣素面的影子,她已记
  不大请有多少日子未打扮过了。
  妆奁内金玉满载,太后光想要金,拣出一粒金稞,凝视良久,终是长叹放下,苍老的眼尾滑下两滴泪。
  许嬷嬷被逐出宫前,太后无比郑重地嘱托过一件事:去西南,向九皇子薛通求援,并非救她,而是救薛柔。
  许嬷嬷含泪铭记。
  太后想,皇帝一再以她来强迫薛柔,即使有朝一日薛通一马当先闯回来,那她留在这,薛柔定不能割舍,会固执地留恋她这个累赘;只有她死了,薛柔了无牵挂,方有一线生机。
  以自己的死,换取薛柔的生,这便是太后做为人母,所尽的最后一次责任。
  但,时机未成熟。
  西南千里之外,沿途凶险,许嬷嬷孤身跋涉,所有的情形俱往顺利思量,也得小半年,薛通启程回来,又得不短的时日,一去一还,一年打底。
  这一年,太后要撑住,若不然,薛柔孤苦无依,该怎么办。
  夜半,天际降下点点冰晶,屋檐、墙头、树上、地面,莹白的痕迹无处不在。
  今岁的第一场雪,悄然来临。
  乾清宫内,年轻有为的帝王面向床帐伫立,帐下,阖眼平躺一个人,她的颜色如飘扬大雪,白得不带丝毫血气。
  “陛下……”到上朝的时辰,程胜轻手轻脚进门,偷瞟一眼龙颜,简直黑得可怕,霎时心惊肉跳起来,萌生了畏缩之意,却又不好扔下满朝文武不管,他这个大内总管总得起点作用才是,便硬着头皮继续说:“该……该上朝了,陛下……”
  帝王漫不经心一瞥,程胜自己个儿心虚,心理防线恭然破溃,砰一下倒身跪下,额头伏地。
  “朕是怎么交代你的。”
  程胜心里门儿清,为此悬心了一晚上。他结结巴巴道:“好好地带……带公主去见您……”
  “很好。”薛怀义说,“那你又是怎么做的。”
  程胜快冤枉死了,明明白白是十公主自己硬跳到湖里的,他有多大的能耐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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