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薛怀义嗤笑道:“你忘了崔家如今的荣华是靠一桩桩战功堆积起来的?崔家虽一代不如一代,却实打实培养出了崔介这么个英才,颇有崔老太爷的遗风。南征军师,他担得起。”
崔介是块美玉,才华横溢,薛怀义从不否认,委任他以一军之师,正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此乃其一。
其二,崔介太碍事了,此人留在京城,薛柔永不死心,无法认清眼前只能委身于他的现实,干脆打发走崔介,就此斩断薛柔那一丝妄念。
其三,崔家当今都指着崔安、崔介这伯侄俩,崔安是个老滑头,顶顶贪生怕死,不值一提;仅需支开崔介,那崔家便如一盘散沙一般,难成气候,届时拔除崔家这股盘踞几朝的势力,堪称不费吹灰之力。
不止崔家,京城几大世家,薛怀义均要逐一铲除。
没了这几颗又臭又硬的顽石阻碍,改朝换代,指日可待。
恰是这时,一个内侍急忙忙进来,代暖阁外驻守的禁军传递讯息:“陛下,今儿第四天了,十公主仍旧倔得很,一口东西也不肯吃,人已经起不来床了,说话也费劲了,请您快去瞧一眼吧!”
薛怀义是万万不相信薛柔会不识时务到这一步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么?
好,好极了。
她肖想着一死解脱,薛怀义可不同意。
她就算死,也应待他讨完这十年来的债,再由他动手了结她。
薛怀义当真动气了,沉着脸,嘴角下压,走得飞快,如冬日漏夜的一阵阴风,所过之处,寒意森森,凛冽逼人。
三喜出来通风报信前,千叮咛万嘱咐四庆看好薛柔,她眼跟前脆弱得一捏就碎,万不可出什么纰漏。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堕落如斯,皆因皇帝而起,这个死结,或许只有皇帝才能解开。
时值初夏,气候暖人,三喜却觉背脊生寒,煎熬不堪,只因身边立着一个罗刹,俊美的容颜密布阴云。
松软的床铺上,合眼湾着一个人,纤细,轻薄,像山野之间的一簇蒲公英,风一吹就散了。
薛怀义冷眼俯视,却怒从心头起,恨不得把她揪起来,剖开她的肺腑看一看,崔介究竟占多大分量,值得这么一个自私自利、蛇蝎心肠的女人念念不忘,哪怕为崔介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偏偏,他不能。
她病弱,易碎,禁不得一点揉搓,倘若她一命呜呼了——在还清所亏欠他的债之前,他会疯的。
千言万语,终究融为一句话:“一心求死?好啊,你可以死,那太后、薛穹、薛通,还有崔介,这些人将何去何从,朕就无法保证了。”
这尘世间将薛柔由内到外都洞悉之人,不是去世的景帝,不是正在慈宁宫多灾多病的太后,也不是疼爱甚至溺爱她的薛穹、薛通,更不是与她合二为一、水乳|交融的崔介,恰恰就是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薛怀义。
恨到极致,他已经陷入扭曲、病态的泥沼,自愿将仇敌的生活习性、喜乐好恶、所思所想,精准无误地把握,更将她的性命看得比他自己的还重。
薛怀义对薛柔所倾注的情感,正是“恨比爱来得更深刻,更长久”的真实写照。
薛柔果然没能逃脱他的拿捏,倏然睁眼,临到嘴边的咄咄逼问,因阳气严重耗损而软绵绵下来,气势全无:“你拿他们威胁我?……薛怀义,你真够卑劣的……!”
薛怀义并不认同,逼近半步,视线不客气地在她发青的脸上横扫,狭长的眼睛里泛起青黑色的涟漪:“贼喊捉贼的伎俩,你倒是不嫌腻。”
突然感觉没必要和她就此争执不休,她若是个心肠好的,怎会一手毁了他的人生。
“下贱也好,卑劣也罢——”上位者的傲慢与笑意在薛怀义眼底疯狂滋长,直蔓延至整张脸,“想保他们平安无虞,妹妹且自己掂量着办罢了。妹妹可是知道的,朕从来言而有信。”
过往被薛柔欺压时,是唯唯诺诺,现今手握滔天权势,则变成了言而有信。
“三喜,我饿了,扶我起来。”
薛柔割舍不下那些视她为珍宝的人,忍辱妥协了。
*
圣意已决,程胜即刻传令翰林院,连夜起草南征调兵遣将的圣旨,经皇帝御览无误,次日一早,传达给各人。
薛通胸怀壮志,庄重接旨,立誓不辜负天子青睐,与何辉、崔介强强联合,平定西南一带,彻底将其收入大周版图。
崔介可高兴不起来。
丧期未满,家宅未宁,薛柔未回,他如何抛得下,去安然随军南下,又坦然搅弄风云。
觑他没马上领旨,崔安急了,喉咙里闷咳了一下,头也朝后偏了偏。
“崔大人可是对这圣旨持有疑问,意欲抗旨吗?”
崔介和薛柔是一条船上的,程胜鄙夷薛柔,不忘捎带着挤兑崔介。
崔介始终清醒,然而因为太过清醒,一切可能性纷纷在脑子里成型,不限于皇帝任用他是否别有用心;他这一走,少说一两年,多则五六年,那庞大冗杂的崔家该当和如何从;薛柔至今都呆在乾清宫等他去接,他若食言,她怎么办……
崔介有些呼吸困难,看着面前一水的宫靴,陷入两难。
李夫人心里恨,架不住宫里人在场,唐突不得,没法咒骂崔介居心不良,企图坑害整个崔家。
崔碌同崔介是同辈人,挨得近,微微转头,压低的嗓子下饱含惊慌:“二弟,你搞什么,还不快点接旨,难道你想拉大家下水,到时候排着队上断头台吗?!”
费尽千辛万苦,薛嘉才答应嫁给他,他喜欢了她那么多年,决计不能功亏一篑!
程胜等不耐烦,掂掂卷起来的圣旨,讥笑道:“看来,崔大人这是打算抗旨不遵呐?”
一家上下几百口人的命,全自己的一念之间,崔介逼着自己上前接下圣旨。
程胜暗暗翻个白眼,及吆喝一干人撤走,崔介冷不提防伸手拦路:“我也准备进宫面见陛下,程公公不介意的话,搭家里的车子回宫吧。”
崔介铁定心,不论怎样,今日他定要见上薛柔,然后,带她还家。
第31章
上书房外,程胜停步,扭头看看几近望穿门扇的崔介,皮笑肉不笑道:“那崔大人,奴才进去通传一下,您且稍候。”
崔介容色凝重,口吻肃穆:“烦公公向陛下多带一句:今日,微臣无论如何都要见陛下一面。”
好生轻狂,活脱脱那十公主的样儿,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来!
程胜万般嫌恶,假模假样笑一笑:“奴才记着。”
而后推门入内。
计划成型之日,薛怀义便料到崔介会奋不顾身进宫来了,但他仍旧耐心听程胜汇报完毕,合起手中奏折,闲闲道:“让他进来说话。”
大门一敞,炽白的天光倾泻而入,崔介便逆光走进,睫毛轻垂,拱手说:“微臣参见陛下。”
世家大族出来的公子就是不一样,临到这份上,还谨记恪守礼数,薛柔心地不怎么样,看人的眼光却是没
得指摘。
薛怀义暗笑,这次没故意晾着他,问:“才下了旨你就找来了。说吧,所为何事。”
薛怀义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刻意让崔介自己一层层揭开那难以言说的痛处,偏又无能为力。
他就是要崔介认清楚,所谓美名遍天下的正人君子,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与蝼蚁无异。
“回陛下,”崔介慢慢端正视线,正面回应来自薛怀义的嘲弄傲视,“阿柔究竟是微臣的结发妻子,长久在宫里不成体统,请陛下准许微臣接她回家。”
结发妻子。
薛怀义幽幽一笑:“不错,十妹妹是你的发妻,可同样是朕的妹妹。朕的妹妹身体不好,养在朕身边恢复,怎么到你崔大人的嘴里,就成了不成体统?”
崔介有理有据,不卑不亢道:“阿柔入了崔家的族谱,现在是崔家人——她先是微臣的妻子,才是陛下您的妹妹。”
崔介以往不敢妄自揣测,但经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阻碍与刁难后,他大彻大悟:座上那位对薛柔,有着不该在兄妹之间出现的占有欲,那种情愫,是男人对女人的。
薛怀义微微后仰,下巴扬得更高,眼皮子放得更低,完全彰显着至尊者的不可一世:“哦?那依你之见,理该使薛姓让后,以你崔姓为首,以后外人唤朕的妹妹,非公主殿下,而是你崔家媳妇崔薛氏了?”
这番话很重,崔介若回答得不妥当,极有可能被打成意欲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
程胜鬼灵精,听话风不对,积极进谗言,火上浇油:“陛下,刚刚宣旨的时候,崔大人好半晌没动作,奴才前后提醒了好几回,这才接了呢。”
程胜藏匿着哪门子心思,薛怀义一清二楚,权且斜睨一下贼兮兮的程胜,推波助澜道:“哦?崔大人,果真有这等事?”
崔介不假思索,坦诚接言:“回陛下,确有此事——微臣家中遭变,尚未得到有效处理,微臣的妻子又与臣相隔两处,见不得面,眼见地成了微臣的心结,微臣委实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