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够了,”崔介说时,眼光转向西北方,那里坐落着皇宫,“备马,我亲自接公主回家。”
  不是东宫那个虎狼窝,而是属于他们彼此的家。
  云澜很是消极,磨蹭着不动:“公子别不爱听,在宫里,谁敢对公主怎么着,倒是您,咱们家眼下可离不开您啊,全等您主持大局呢!您若实在不放心公主,好歹熬过这个节骨眼,不过十来日,您急什么……”
  崔介扶额,重重叹气:“你说得对,是我进退失据了。”
  他顿一顿,继续说:“我不去罢了,但不能坐视不管。你立刻去寻九殿下,拜托他看一看公主,确认她的安危,如果可以,请他将这玉转交公主,并告诉她,我料理完家中的杂事,第一时间去接她。”
  各退一步,云澜答应着去办。
  崔介尽力按下违心的感觉,一头投入焦头烂额的繁忙中。
  薛怀义正端坐暖阁一角处理公务,王媖捧一杯热茶走进来,轻轻放下,温言款语道:“陛下,吃点茶,顺便让眼睛松快松快吧。”
  薛怀义头未抬,依旧挥笔圈点着一本本奏折:“先放着吧,过会再吃。”
  有道是至亲至疏夫妻,可王媖与薛怀义之间,唯有至疏。
  王媖淡淡一笑,坐去他对面,静静看他挥毫弄墨。
  “皇后,”薛怀义顿笔,掀起眼帘瞥她,“想问什么,便问吧。”
  王媖不尴不尬笑笑,字斟句酌道:“十妹妹在东宫宿着挺好,陛下何故接她到乾清宫?”
  “皇后这是在质问朕么?”
  薛怀义平视王媖,面无涟漪,难辨喜怒。
  王媖一时懊悔过于直白,忙澄清:“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关心则乱,毕竟十妹妹如今这个模样,少走动为妙。”
  薛怀义无意问责,见其态度谦卑,倒沾了些许人情味:“你是好意,朕也是好意。薛柔是朕的妹妹,凭她孤零零在东宫,朕不能顺心,亦辜负了太后旧日对朕的教养之恩。”
  伪装君子,这是薛怀义最拿手的,若不然也无法取信于先帝,那么当今这皇位自然成不了他的囊中之物。
  他的阴暗面,仅对心腹程胜及薛柔展现过。
  前者,拜他所赐得以鲤鱼跃龙门,如想下半生无忧,那必须依附他而活;后者,即日起,会作为他之掌中物,任他摆布,最终了此残生。
  他的措辞面面俱到,王媖若怀有异议,等同于枉顾人伦纲常。
  “那……不妨使十妹妹挪去坤宁宫,她在此生长,住着也习惯。另外,臣妾毕竟不似陛下日无暇晷,臣妾有大把时间照拂她,陛下专心实现凌云之志即可。如此,不失为两全其美。”
  可王媖固执地试图争取一番。
  她已决定彻底了断往昔执念,痛改前非,决意守好皇后的位子,尽职尽责,同皇帝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那中间横着一个薛柔,又算什么呢。
  薛怀义与薛柔间的爱恨情仇,容不得第三人插足,崔介不行,王媖亦不行。
  “朕意已决,勿再多提。”他态度明确,不容动摇。
  事已至此,王媖且得维护脸面,打住口,表示妥协。
  第27章
  先帝大殓后,薛通便返回军营,以繁重的军务来麻痹自己,缓解丧父之痛。
  手下通报云澜在外求见时,他正在校场射箭,挥汗如雨。
  “让他进来。”
  准许过,他三箭连发,均中靶心,而后搁置弯弓,就地坐
  到石阶上,等候人来。
  云澜风尘仆仆地来,片刻不敢停歇,和盘托出诉求,最后取出玉佩,双手呈给薛通:“殿下,这事只有您出面了。”
  薛通二话不说,向手下讨了干净手帕揩干手汗,郑重接过玉,边走边说:“正好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十妹妹了。”
  手下牵来一匹乌骓,他纵身跃上马背,俯看云澜:“你回去等信吧。”
  言毕,拨转马头,策离校场。
  晌午出发,傍晚拾掇周正上东宫,却才得知,薛柔已随新帝移至乾清宫,于是改路,投奔正经去处。
  薛怀义将薛柔安置在了上书房隔壁的暖阁,可谓来去自如。
  薛通不知内情,瞅着上书房过来。
  程胜接引一路,于游廊尽头停步,说是得先禀报。
  万事得讲究个规矩方圆,薛通安然等待。
  稍时,程胜携圣意折返,引领他拜见龙颜。
  “臣弟叩见陛下。”
  屋子中央,薛通端行大礼,俯首称臣。
  薛通虽年少成名,但贵在待人接物谦逊随和,从不以功高自居,是以,薛怀义并不反感这个兄弟,即叫他免礼平身,兼示意下人奉上好茶款待。
  薛通不敢弗了人情,吃了小半盏茶,方才点明来意:“陛下,听说十妹妹越发不好了,臣弟揪心难安,想去看一看。”
  前有崔介的小厮,后有薛通,间隔不到半日……
  薛怀义暗暗讥笑,这里头大有文章呢。
  “是你自己要来,还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托你来的?”
  作为一国之君,他无须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就是。
  薛通和薛怀义接触不多,对他的印象尚且停留在性子温吞、沉默寡言上,未料及他身负如此高明的洞察力,不由一惊,所幸掩饰得当,仍可自然应答:“是臣弟自己心里忐忑,不立时见着十妹妹就坐立不安,才专程走这一遭的。”
  薛通故意隐瞒的事实,薛怀义一目了然。
  他看了他挺久,看得薛通隐隐发毛。
  “九弟同十妹妹自小要好,你们聚一聚,也是好的。”
  薛通忙起身称谢。
  放薛通夹带崔介的私心见她,并非薛怀义心善,实是他自己拿薛柔的病没辙,而他又太想让她能张嘴说话,嘲讽也好,谩骂也罢,只要她字字有回应,念及此,才做了一回好人——以她和薛通深厚的情分,与薛通团聚,她心情应当很好,有助于恢复身体。
  薛柔现在就是个纸糊的美人灯,受不得一星半点刺激,薛通牢记在心,进暖阁之前,长吸一口气,藏好这些天的颓靡之色,喜滋滋入内:“十妹妹,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薛柔抱腿缩在床角一脸痴色,闻声,双目一亮,松开双腿下地,一脑门扑进薛通怀里,抽泣不止。
  九哥哥,你怎么才来,你可知我如今有多煎熬……
  她没法说话,单在心间埋怨着。
  三喜深有感触,抹一把泪,强颜欢笑地去接薛通手心拎着的纸包,掂量起来有些分量,观其外形,像几本书。
  “我来迟了,妹妹受委屈了。”薛通自己又安逸到哪里去,这段日子浑浑噩噩的,他一个从不弹泪之人,每个午夜梦回时,脸上总挂着泪痕,湿漉漉的,可当着薛柔,他得坚强起来,以兄长的身份为她撑起一片天,“妹妹快别伤心了,你平素最爱看的话本子,我又搜罗了些,可精彩了。”
  为她擦净泪点子,薛通拉她坐定。
  三喜难得机灵,早早拆开纸包,捧一摞封皮五颜六色的话本子近她跟前。
  薛柔随手拣了本,却见书皮上描画着一男一女,男的正执眉笔为女的画眉,二人眉目含笑,深情款款,十足一对眷侣。
  她顿时一阵伤感。
  想当时,她与崔介不也如这般浓情蜜意的吗?
  可惜,明明同处一座城池,偏偏无法相见。
  是什么在作祟?
  便是他薛怀义啊。
  “妹妹,”薛通情思敏感,十之八九知她为何显露悲切,忙忙取出崔介的玉,“崔大人给你的,他还有话说,要你一定想开些,待安顿完崔老夫人的后事,他立来接你回家。”
  崔介贴身佩戴的玉,薛柔自然识得,攥着光滑的白玉,仿佛重温到那短暂的缱绻,飘摇不安的心随之有了着落,开始有余力关注旁的。
  薛通看出她的疑虑,删繁就简将崔家的变故解释明白,末了沉沉一叹:“世事无常,令人唏嘘……”
  生恐再勾起她的茫茫悲情,及时转悲为喜:“妹妹,别的乱七八糟的事你不要多心理睬,只管保持心情舒畅,按时用药,争取早日康复,我还等着你围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和我拌嘴呢。妹妹,你可记住了吗?”
  薛柔点点头,对三喜翕动嘴巴,三喜会意,代为传递意思:“公主烦殿下向驸马稍句话……”
  “……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只待你来接我。”短短的一句回应,几经辗转,终由云澜之口传向崔介,“公子,这下您可以放心了。”
  崔介垂眸,默不作声,心情既安慰又愧疚,究竟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不过离开一会工夫,崔安便派小厮来寻了。
  崔介收敛发散的心思,前去接应。
  先帝仙逝,新帝井井有条安排了一批后宫的妃嫔,有同先帝情深意笃的,自愿请旨往皇陵守陵,其余的则留在宫苑,了此残生。
  而这之中,有个例外——舒婕妤既不愿意去守陵,葬送下半生,还不满意眼下只拔高一级的太嫔位分,终日怨声载道,坐卧不宁,对薛嘉也没什么好脸色,屡屡指桑骂槐:“当初那一碗一碗的羹汤尽喂进狗肚子里去了!你献那多殷勤管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给你丢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不闻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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