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程胜吓得魂飞魄散,鬼哭狼嚎,但他越哭嚎,贝贝的斗性越高涨,两只爪子爬上薛怀义的膝盖,直立起来攻击他。
“太子殿下,您倒是躲一躲啊!”
程胜直纵横躲闪,薛怀义纹丝不动,衬得前者似个疯子。
底下攻势过猛,薛怀义有些力不能支,堪堪倒退半步,程胜心系东宫,抛下所有顾虑,挥起拂尘照着那血盆大口鞭打不休。
薛怀义从中阻挡,干脆把胳膊送至贝贝嘴边,由尖锐犬齿刺破衣裳,刺穿血肉。
须臾,一块浸血衣料割离薛怀义,成为贝贝的战利品,即时叼给薛柔讨赏。
薛柔睨一眼薛怀义的狼狈相,观其小臂血淋淋的一截,存积许久的怨气消解大半,有工夫问三喜时辰。
三喜答说近午时了,太后允许的空闲为时不多了。
她颔首,回头命令贝贝将那脏东西吐了,接着说:“薛怀义,这次且先饶过你,你自己掂量着,切勿不识抬举。”
那伤口犹如泉眼似的,汩汩淌落血水,染红了脚下的地砖。
程胜惊恐万状,手忙脚乱欲止血,怎敌血沫子遍布整条胳膊,根本无从下手,惟好一把鼻涕一把泪哀求入定般的薛怀义,速回东宫包扎处理,就剩跪下磕头了。
他傻子似的不动弹,随便血流成河,薛柔可不稀得理睬他,左右血流干了,那也算他活该,叫上三喜贝贝,潇洒走人。
“别嚎叫了,我没聋。”薛怀义很是凉薄道。
相较于肉|体的疼痛,耳畔环绕不绝的哭天喊地更令人心烦。
又是一个深夜,东宫书房的窗格一如既往散出点点暖光。
笔触划过纸面,沙沙作响——薛怀义又在作画,仍是那张隐约泛黄的纸张,仍是那幅细腻的丹青。
丹青尚未着色,仅以素笔勾勒完全人脸,纵然黑白无色,那人物颇为传神,这也便是程胜只飞快一眼就认准其上何许人的因由。
持续一年半之久的素笔人像,终于这夜打磨完毕。
薛怀义掷笔,对着它深深端详,一直深进骨子里。
灯芯一跳,烛光暗了一层。
薛怀义理清头绪,安放画纸,铺得平平的,不见一丝皱褶——该上色了。
案头未准备彩墨,他也不觉妨碍,本来也没打算用墨水点染它的色彩。
它已经够冷漠的了,不能继续使用沁着凉意的墨增色。
他的目光朝向裹得蚕蛹似的胳膊。
以血色勾勒,将温热带给那片本应殷红的唇,岂不完美还原了它曾附着在自己唇际的温度。
他记得真切,那个血腥味的触碰是温的,比那两瓣唇的主人的心暖和。
念既起,薛怀义迫不及待去亲手赋予它属于自己的温度。
于是,他一层层一圈圈揭开纱布,使底下可怖的真容得见天光,使才粘上的裂口生生撕开,朱红的、新鲜的血液,恢复它原有的生机,一泻而下。
一套七支的上等画笔,被他弃之不用,干干净净躺在笔山上。
它们的用途,为薛怀义的一招奇思妙想,加诸他的指尖——他蘸着血,指腹点于那缺失色彩的圆唇上,向左向右,仿佛真的在摩挲一个人的嘴巴。
当血迹将将污染锦袍之际,指际的血干涸成血斑,薛怀义拿开手,垂睫观瞻那朱红一片,眉眼蕴笑。
是的,正是这样,那天她的唇便是此态。
一个诡谲的念头荡漾开来:不知今日的血和那日的,尝起来相不相同。
狂风大作,吼得院里梧桐树前倾后倒,梧桐枝叶细密,逆月映入窗台,在整洁的书案上投下一戳戳尖尖的影子,摇摇曳曳。
细碎的阴影下,薛怀义擎起画纸,拿近脸前,口鼻盈着笔墨香并血腥气。
随即,不惜“以身涉险”,轻轻衔住那点赤色。
苦涩之中撷丝丝咸味,仿若塞了把铁锈到嘴里咀嚼,与那天的不一样,没有甜,没有温度,只有倒胃口的腥膻。
他的血是热的,而拼凑到那张脸上的,从头到尾都是凉的。
失败了。
第16章
一晃中秋来临,薛柔捡着便宜,太后给她放了两天假,许可她回坤宁宫与帝后团圆,共度佳节。
往年中秋宴,翻来覆去就那么些花样,一来二去地腻了,皇后建议,景帝首肯,倒不如省却把人们叫过来围在一间屋子里束缚着的流程,直接下个恩典:
有儿女的和儿女过,形单影只的则互相凑个数。没一大堆规
矩须要墨守,各自便宜,心里也自在。
似初一、十五这类的重要日子,景帝无一例外都要到坤宁宫过夜。
趁此东风,薛柔对着景帝好一顿诉苦,景帝不大会安慰人,只问她中意什么,甭管稀有难得,一准满足她。
薛柔窃喜,将早早盘算好的条件提出口:“据说民间有位青山先生,作画一流,每两年才作一幅画,价值连城。儿臣就想瞻仰瞻仰这青山先生的作品,奈何没有渠道,便拜托父皇啦。”
初出茅庐的小狐狸哪哄骗得过久经世事的老狐狸。
“你不爱念书不爱写字,怎的突然开窍,想起来欣赏名家画作了?”景帝呷一口凉茶,揶揄道。
薛柔自知露出马脚,仍脸不红心不跳道:“父皇好没道理,儿臣只是不喜欢诗书,又不是认不得看不懂……那画儿噱头那么大,供不应求的,指定有过人之处,儿臣是个俗人,拿来解解好奇心不成吗?”
听女儿的话越说越密,景帝收起玩笑之意,正经道:“也是赶巧了,前儿朕刚淘来一幅《春山行》,你既张口,那朕只好忍痛割爱了。”
正说时,许嬷嬷擎一盘月饼端上桌,笑言:“陛下和殿下说了这些话,竟一口月饼也没尝尝。不若先吃一块吧,不然皇后娘娘白忙活了一下午。”
一盘子六块月饼,统共三个味:五仁馅的、玫瑰馅的、豆沙馅的。
前两种是景帝和薛柔的口味,最后一种,薛柔依稀记起一件事:前年薛怀义上坤宁宫过中秋时,嘴巴里嚼的恰是豆沙馅的月饼。
母后这是什么意思,今年还打算叫薛怀义来一起过节么?
“嬷嬷,这豆沙馅的月饼,是给谁备下的呀?”景帝在对面掰了一小块月饼入口品味,薛柔不好声张,俏生生地试探。
许嬷嬷光知公主太子平时走动不多,权当他们两个闹小孩子脾气,全然料想不到事态会严重至水火不容的地步。
至于薛柔频频欺辱薛怀义的情形,宫里大概只有二薛及各自的奴仆——三喜、程胜了解。
这得益于薛怀义本人对此守口如瓶,每每伤痕累累,别人问起来,均已各式各样的原因掩盖弥彰。
因他找的理由适合且不离谱,一直以来竟无一人起疑。
“娘娘关照太子殿下吃不惯其他口味的,便特意做了些豆沙馅的,等一会吃完螃蟹宴,多余的叫人打包回东宫。太子殿下爱吃这个,随吃随有。”许嬷嬷慷慨解答。
薛怀义的存在,直接影响到了薛柔的口腹之欲,眼皮子底下那碟色相极佳的月饼,顿时丧失了诱惑力。
“那太子几时过来?”
父皇近在咫尺,面子功夫且得做到位,她可不想被耳提面命地纠正个没完没了。
许嬷嬷仰望夜幕中高高嵌着的银盘,说:“半个时辰前捎的信儿,估摸着就快到了。”
薛柔膈应薛怀义,扭头和景帝有商有量:“父皇,螃蟹生冷,不好消化,再者儿臣中午吃多了食,肚子里胀胀的,再吃恐拉肚子,那螃蟹宴儿臣就不一起了。横竖儿臣空闲,不妨叫福公公寻出那幅画儿来,儿臣赏玩着打发时间。”
好好的一次团圆饭,偏偏缺一个人,景帝最开始不同意,后头顶不住她撒娇卖乖、死缠烂打,松口放她去了。
“三喜,你随福公公去取,我口有些干,回屋子喝杯水。”薛柔井井有条地安排。
口渴是托词,真相是,现在置身的抄手游廊乃进出坤宁宫的必经之路,她实在不想碰上薛怀义,而扫自己的兴,宁肯痛快点避开,是为眼不见心不烦。
三喜脑子不算机灵,手脚却灵活,满打满算不到半个时辰,完成了一来一回的路程,横抱一个老长的朱漆盒子复命。
薛柔当心着打开,平展在桌上,惊叹连连:“不愧是抢手货,看着真真赏心悦目。”
三喜纳闷一个晚上了,四下无外人,便问:“殿下求它来有什么用处吗?这屋子里好像也没地方去挂它呀……”
薛柔偏爱一切华丽炫目的玩意,房间到处陈设着各类摆设、饰物,令人眼花缭乱,十足担得起华而不实的名头。
这画珍贵,薛柔万分善待它,卷起来的时候动作轻上加轻,生怕磕坏碰坏。
瞧她珍重至此,三喜益加古怪了。
“不是给我挂。”薛柔将画儿原路搁回去,使唤三喜拿方干净帕子过来,三喜不明就里,糊里糊涂照做,但见她擦拭起放画的木盒子来,上下左右,里里外外,格外细致,“小崔大人识货,赠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