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阮逐舟闭上眼睛。他想起这些天来自己穿梭于校园的各个角落,课上课下,无论何时何地,某个人的视线总是如影随形。
  一开始他也不胜其烦,做实验时想到对方都会暴躁得将样本滴外两滴,到后来他凌晨两点时披着夜色回家,那身影编入拱卫的骑士在暗处一路相随,让他心安地夜归。
  他拿过叉子,轻轻叉下一块炖得软烂的牛肉,放进嘴中细细咀嚼。
  果然还是多吃一点为好,阮逐舟心道,若是真的如穆勒所说那般面黄肌瘦,但愿多吃下这一顿肉能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再好一些。
  *
  [宿主,今天的公共课,池陆又跑来蹭课了。]
  又是下午最后一节课,教室里一片昏昏欲睡的气息。瞌睡仿佛会传染,大多数人都托着下巴强打精神,还有好多已经东倒西歪,只有老教授还在讲台上念着干巴巴的讲义。
  阮逐舟还算好的,不是他不缺觉,而是他精力实在充沛,想要刻苦钻研的心远远超过了睡眠的欲望,甚至战胜了这具日渐虚弱衰颓的身体。
  邻座的一个陌生女同学正在对着镜子偷偷补妆,阮逐舟身体微微后仰,向镜中看了一眼。
  果然,池陆在教室后排角落坐着。位置和在多兰公学时大差不差,都是这种恨不得存在感低到尘埃里的类型。
  阮逐舟低头看着公共课的教材,心里懒懒道:“我看他魔怔了。”
  [您不想让他恢复记忆了?]07号问。
  阮逐舟心说:“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如果在一切还有可能反转之前,还有争一争的可能,可现在我的‘剧情点’只剩一个,就是死亡。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可是池陆他即便没有恢复记忆,对您也是在意的……]
  “坏就坏在在意这两个字。”阮逐舟淡淡道,“本来我可以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走完死亡这一套流程的,现在有他在,事情就复杂太多。”
  [您想要怎么做?]
  阮逐舟:“甩开,或者推开他。”
  很快,下课铃响起。阮逐舟早就收拾好东西,拎起书包就走,刚走出去阶梯教室没多远,口袋里的手机震动,阮逐舟拿出来,发现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他点开短信页面。
  一连好几条信息,第一条是一张照片,不知从m大的哪个食堂拍的,一份卖相普通的黑椒牛排。
  [yz-池:这是我今天的午饭。]
  [yz-池:用这种方式和你交流,会不会好一点。是不是只有做曼陀罗的时候,你才肯卸下心防,也抛开纠缠着你的病?]
  阮逐舟垂着眸,人群不断在他两侧路过,如河床底部将溪流劈开两道的顽石。
  他看了一会儿,静静将这个号码拉黑,然后收起手机,准备随人群下楼。
  一只手从背后搭上阮逐舟的肩膀。阮逐舟立即顿住脚步转身:“你有完没完了——”
  他对上一双蓝色的眼睛,怔了一秒。
  穆勒站在他面前,单手叉腰,邪笑着挑起一边浓眉。
  “哟,放轻松,只是普通地打个招呼,”他故意举起另一只手,“这不算什么骚扰吧,亲爱的阮逐舟同学。”
  阮逐舟抿紧嘴唇。穆勒丝毫不在意对方肉眼可见的抗拒和戒备:“上次十分粗鲁地接走你的那个表弟呢?”
  阮逐舟立马道:“他不是我表弟。”
  “我猜也是。你是个有着漂亮东方长相的古典美男子,而他么,阴沉冷漠,硬得像块石头。”
  穆勒满不在乎地说。
  阮逐舟刚要皱眉,余光忽然扫过教室后排。
  池陆的身影在距离二人几米远处,对方刚收拾好东西,似乎想要站起身,但是望见交谈的二人,动作不由自主停住,因而坐在原位。
  他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不带温度的笑。
  “找我有什么事?”阮逐舟问。
  穆勒也不拐弯抹角:“听说你的小组始终还差一个人没加入。真是可怜啊,明明成绩优异,社交却这么糟糕。”
  阮逐舟不想指出这些都是其他人迫于他们这些有权有势的同学的淫威:“原来是我社交太差啊,真遗憾,我还以为是德国佬也会玩抱团排挤人这一套呢。”
  穆勒抱着胳膊:“你知道小组人数不足的后果,阮逐舟同学。看在你在最后交报告时有点作用的份儿上,我可以加入你的小组,为你补全人数。”
  阮逐舟嗤笑:“哦。”
  穆勒:“你不感谢感谢我?”
  “你想我怎么感谢你?”
  穆勒微微弯下腰,高大的青年俯身时,身高和体型上的压迫感也随之倾轧。
  “用你们联邦人的话说,叫身体力行。”穆勒说。
  阮逐舟眼神猝然变冷,一掀眼皮。
  穆勒微微直起身,像是被家养狐狸突然扑抓过来时下意识地躲避,随后幽幽笑出声来。
  “你要原谅我这个‘外国佬’的词不达意。”穆勒别有用意似的道,“我说的是,你该答应去我家做客一次了,阮逐舟同学。换了其他人,我会把拒绝视为不自量力的清高,不过你确实是我见过最倔强,也倔强得可爱的人。”
  阮逐舟维持眼神微微上翻的姿势,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目光浸过冰水一样冷。尽管但凡换一个人的角度,都看不见阮逐舟此刻凝视穆勒的眸光有多嫌恶。
  但很快,他还是嘴角上扬,挑眉冷笑起来。
  “好啊,”他抬起手,在穆勒肩上按了按,“既然你这么坚持的话。”
  穆勒被按住的半边肩膀明显一僵。
  “真的?”他掩饰不住喜出望外,“真没想到你答应得这么痛快。”
  远处阶梯教室的椅子发出乓的一声,阮逐舟看都没看,将手放下。
  他笑道:“明天见,穆勒。”
  德国人最后看了他一眼,笑着转身离开。
  阮逐舟把包斜跨在肩上。这一次,一片深色的阴影重新覆上来,遮住窗外的阳光。
  池陆横在他身前,挡住他离去的路。
  对方眉头纠紧:“你刚和他说了什么。”
  阮逐舟想绕过一个死的障碍物一样云淡风轻地绕开他,走出教室。池陆也没拦他,回身跟着阮逐舟走下楼梯。
  出了楼,阮逐舟往校门口走去,池陆依旧紧跟着他:“你别以为能和他这种人交朋友。最开始他在图书馆怎么欺负为难你,你都忘了吗。”
  阮逐舟头也不回:“那时在图书馆,果然是你。”
  池陆不说话了。这会功夫两个人已经走到校门,再过两条街便是阮逐舟住的出租屋。
  阮逐舟侧过脸看看来往车辆,踏上斑马线。池陆绕到来车的方向,快步与阮逐舟并肩:
  “这种人不会打心眼里尊重你的,无论向你示好还是抛弃践踏你,都是他一念之间的事。难道你也想尝试一下被人轻视,被人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滋味吗?”
  过了马路,又走过一条街道,出租屋已经近在眼前。阮逐舟终于停下脚步,短暂地瞭了池陆一眼。
  “听这意思,你对我怨念可不浅。”阮逐舟说。
  池陆愣住了。阮逐舟不理他,自顾自拿出钥匙走到门口,刚把门打开,池陆猛地反应过来,加快脚步跟上:
  “没错,我就是有怨气!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难道就很光彩吗?利用曼陀罗的身份和我交朋友也好,让多兰公学的其他学生孤立我也好,只是你为了找乐子才——”
  阮逐舟进了门,池陆也不客气,一脚跟着踏进去,阮逐舟知道勒令他出去也是无用功,干脆什么都不说,任池陆把门关上,自己将书包放下,走到一个储物柜边,拉开抽屉。
  他在抽屉里面简单扒拉一下,兀自打断池陆哀怨的控诉:“……因为我有病啊。你都清楚的。”
  池陆噎了一下:“有病也不是你的借口。别拿这种事做你的挡箭牌。”
  阮逐舟把抽屉合上:“池陆,你说,如果我得了一种会死的绝症,你会怎么办?”
  池陆盯着他,表情没动,眼里闪过惊异。
  他说:“我查过,你这病要不了你的命。”
  阮逐舟:“如果是一种你从未听说过的病呢?比如我的身体和正常人不一样了,稍有不慎就会死掉的那种。”
  池陆不明白这是什么生硬的岔开话题的技巧,可思绪还是情不自禁跟着对方塑造的情景去想象。
  但也仅仅过了几秒,他听见阮逐舟笑笑。
  “我的药吃光了,池陆。”阮逐舟淡淡笑着说。
  池陆的嘴角往下压了压,表情立时严峻。
  但他憋了很久,才道:“……我说过,生病不是借口。还有,当时你从卡里取出来的钱不至于让你现在的日子过得这么拮据,怎么会连药都吃不起。拜你这个病所赐,这么长时间我都被你当成小丑戏弄……”
  阮逐舟无视他的喋喋不休,在床边坐下来。青年肩膀微塌,下颌线消瘦清晰,垂下眸子时睫羽下铺陈一层阴霾,与眼下淡淡的乌青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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