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两人蹲着观看猫咪进食,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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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垂着头往家走去。大卫的出现让她烦闷,她为自己拙劣的表演感到羞耻。
一切都无聊极了。
她不该带孟晖来家附近,更不该坐在路边。
明明她和孟晖八字没一撇,她和大卫更是清清白白。
她没理由心虚。
可是珍妮隐隐知道,自己的心并不完全敞亮。
她低头走着,正郁闷,抬头却看见这幅“两人一猫,天伦之乐”图。
他笑得那样灿烂,不知是对猫还是对人。
大卫总是这样,尤其那双处处留情的眼睛。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不用来寻找光明,却回头给黑夜抛了个媚眼。
珍妮甚至对着无辜的麦克吃起飞醋来,她想,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原来你见谁都能依偎。
她不知道,对于吃百家饭的流浪猫,对人撒娇、讨人欢心不基于缘分或友谊,而是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生存之道。
珍妮远远地看着,突然感到一阵难受,毫无根据、却缠绕于心,勒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深呼一口气,对自己说:“你看他,连背影都明明白白写着:浪子花心,好女勿近!”
躲在柱子后面,珍妮为自己摇摆的心踩下刹车:不要上前、不要靠近、不要心存幻想。
第16章 (十六)山崎威士忌
「在爱情里,双重否定等于否定。」杜莎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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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珍妮就被混杂香水味的烟味呛到,连着咳嗽了几声。
房间窗门紧闭,只有电视屏幕亮着光,更显得黑黢黢。
珍妮穿过客厅,一把掀开窗帘,打开窗户通风。
只见莎莎坐在地毯上,一手捧烟灰缸,一手拿烟,脚边还有一杯见底的威士忌。
“怎么还抽上了。”珍妮有点担心地看莎莎。
莎莎抽烟,意味大事不妙,且抽的越多、事态越严重。
“老秦和我提分手,不对,是通知我结束。”莎莎嗓音沙哑。
老秦是莎莎近半年最常提起的男友,某外企投行副总,比她大八岁,离过一次婚,住在新天地附近的高档住宅区。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各取所需,你漂亮聪明、带得出手。我呢,带你出入社交场所、认识人见世面。总不可能真的想和我结婚吧,金融圈那么小,你长长一串前男友名单,我这种老实人哪吃得消。’”
莎莎喝完杯里的酒,眼神不像失恋倒有几分杀气:“追我的时候那样殷勤,要分手就拿这种理由恶心人。还老实人,我呸,他的前女友比我可多多了,我能做个excel表格贴他办公室门口,重叠的时间给他标粗标红!”
珍妮听莎莎这一通骂骂咧咧,一时不知该笑还是陪她生气。
在珍妮的印象里,莎莎对这位老秦的态度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以她对莎莎的了解,这场分手的事态不至于令她如此崩溃。
果然,莎莎沉寂了一会儿,转头问珍妮道:“珍珍,你记得章立言吗?”
珍妮当然记得。这个遥远的名字把她的记忆带回到大学时代。章立言是莎莎的大学选修课老师,教唐诗鉴赏,身材高大,留长发,一副文艺青年做派。那是文艺男青年仍受到追捧的年代,女同学们在宿舍八卦章老师有无婚戒、是不是直的,莎莎毫不在意,她总是趴在最后一排睡觉,选这门课只是因为给分高。
莎莎爱上章立言,是因为他救她。
大二的某天,专业课朱老师叫莎莎来办公室,与她讲许多与课业不相关的话,又问莎莎要不要继续去咖啡店谈谈职业规划。
莎莎婉拒、老师坚持,两人僵持在办公室门口,朱老师面含笑意,手却抓住莎莎的手臂不放,莎莎快要哭出来。直到章立言经过,莎莎如见到救命稻草,猛对他使眼色。章立言会意,径直走过来,对莎莎说:“正找你呢。不好意思啊,朱老师,这位同学的作业问题很大,我得和她谈谈。”
“谢谢章老师。”
“你是我班上坐后排打瞌睡的那个女生吧。”章立言多看了她一眼。
莎莎讲起那一幕,仿佛心上人踩着七色祥云从天而降。
二十岁的莎莎心旌摇曳:“我和他,是命运。”
二十岁的珍妮义愤填膺:“和女学生谈恋爱的老师,都是人渣。”
“他……他不一样。”莎莎凑到珍妮耳边,脸上满是少女的娇羞:“我们只拉过手。”
他给她写文绉绉的古体情诗,她放在一边,然后学他的样子抽起烟来。
很快莎莎就知道,章立言有正义感、但不多。
他有交往多年的未婚妻,莎莎对他来说是可爱小朋友、正餐之外的甜点。
对文艺青年来说,和漂亮姑娘在星空下拉手谈论宇宙比在钟点房上床刺激得多。
莎莎大四的时候,章立言结婚,很快有了小孩。
珍妮周末从大学宿舍跑出来,在连锁酒店,莎莎抱着她整整哭了两天。
那之后,莎莎从一个老男人跳到另一个老男人,再不谈“命运”这样飘渺的字眼。
“前几天他来找我……”黑暗里火苗闪动,莎莎点起又一支烟,“说他婚姻一地鸡毛,还说一直挂念我,不奢求其他、只想多见见我。”
“然后呢。”
“其实我都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莎莎表情过于哀伤,令珍妮揪心。她仍记得上一次莎莎为这个男人哭泣的场面有多惨烈。
只听莎莎嗡声道:“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的鼻毛上。”
“啊?”
“以前那么爱漂亮的人,怎么会允许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的鼻毛叉在外面。”
珍妮皱起眉头,一脸不解:“杜莎莎,你如此声势浩大地悲伤,又吸烟又酗酒,就因为一根露在外面的鼻毛?”
莎莎吐出一口烟,“很可悲啊,原来我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爱过的人也不过这个鬼样,到了四十几岁,比我那个吃喝嫖赌的爸好不到哪里去。”
“这就好像你碰到少女时代的偶像如今住在桥洞下捡破烂为生……”莎莎把卷发拨到一边,自有一种天地沧茫的气息,“我情愿他到死都不要出现。”
珍妮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她不禁思索,又有多少旧情人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她教的00后小朋友们流行在朋友圈说“各自努力、顶峰相见……”殊不知岁月无情,大部分的关系,只能在时过境迁后当彼此落魄衰颓的见证人——噢,原来你也不怎么样。
莎莎有点醉意,凑过来搂住珍妮的手臂,语气亲昵:“你呢,你的归国博士相亲对象,什么进展。”
“还在接触……”珍妮想了想,“唔,没什么不好。”
莎莎抬头盯着珍妮,好像突然清醒了过来,坐直身体:“没什么不好——那可不行啊。在爱情里,双重否定等于否定,没什么不好,就是没什么好。”
“你是不是公众号看多了,哪来那么多歪理邪说。”
珍妮继而为自己辩护:“相亲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天雷勾动地火。”
她隐约懂得莎莎的意思,没什么不好,但不完全好,差的那一点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珍妮不愿多说,拿过酒瓶端详:“山崎……很好喝啊。”
“混蛋老秦送的,我们喝个精光。”莎莎笑着说。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天在老秦家,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叫阿姨切点水果,我看柜子里新买的盘子很漂亮,说要用这个。阿姨冲上来把盘子夺过去,跟我说:‘杜小姐,你可能不知道,这个爱马仕盘子,不能沾洗洁精,所以只能装饰不能拿来用。’想起来还是火大,分手了连阿姨也要借势羞辱我。”
珍妮喝得有点晕,鼓起勇气直言道:“或许你就不该找有钱人。年薪百万的男人,再怎么甜言蜜语,心里也是看我们不起,何必呢,不用爱马仕餐具也能吃饱饭。”
“连你也这样看我……”莎莎叹了口气,觑起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算了,你怎么会懂呢。你想跟着陆鸣去美国留学,你爸妈二话不说就送你去了,我工作三年才去英国念硕士,学费是我自己攒的,生活费是我问前男友借的,我妈说,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莎莎的声音变得含混:“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退路的,珍珍。”
话音未落,莎莎已经躺倒在沙发上睡过去。
莎莎撅着嘴巴,眼角有泪痕,看起来和高中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珍妮很久没见过不化妆的莎莎,快忘记她拿掉假睫毛和美瞳是什么样子。
只见莎莎侧卧着慢慢蜷缩起来,滚水里的小虾米,她看起来脆弱极了,像是要在睡梦中小心躲避一切可能的侵害。
看着她的睡颜,珍妮突然感到心酸。
或许莎莎并非进化彻底,只是善于伪装。
珍妮点起一根烟,吸一口,呛两口,便放一边,任它在黑暗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