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既然是人,就都有人的烦恼,就算拥有四分之一德比郡,爱上别人也照样恍惚、患得患失;既然是人,坠入爱河时都如天上云彩投影波心,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王子与乞丐,望向心爱之人的眼神并没有什么两样。
  在她的脑海里,作者珍妮使上全身力气把小说主角达西从爱奥尼大理石柱装点的华丽台阶上拽下来。
  终于不再仰视他、崇拜他、揣摩他。
  她直直地看着达西,用眼睛脱去他的华服和虚张声势,看穿他,他的骄傲以及骄傲底下的不安。
  想通这一节,如有神助,再下笔便顺畅许多。
  珍妮仍旧每天到福福咖啡店写作,一周过后,店员不再问她要点什么,而是向她确认,“今天也是老样子?”然后端上冰拿铁和杏仁可颂。
  每天都是老样子,白天写作、晚上教课,珍妮忙得无暇顾及其他,和大卫虽住一幢楼,也鲜少见面。
  另一边,和孟晖倒是继续有条不紊地约会。
  第二次约会在浦东美术馆,那日有印象派特展。
  珍妮走近一幅之前没看过的莫奈风景画,端详起来。
  孟晖站在后面,问:“喜欢莫奈?”
  “谈不上喜欢……”珍妮想了想,“不觉得这幅画里的蓝色很特别吗?有种神秘感,好像能让人静下来。”
  孟晖微笑:“我以为小姑娘都喜欢梵高和莫奈呢。”
  他又道:“之前给学生讲日本泡沫经济,一个案例就是印象派画作。梵高那幅向日葵,1987年拍出四千万美元。当时的艺术品价格全是日本人炒上去,再看近十年的拍卖行记录,就全是中国富豪了。”
  珍妮点点头,没接话。
  转头望向一整面墙的落地窗,窗外是黄浦江,江对岸是外滩,高楼绵延、没有尽头。
  第三次约会在静安公园内的泰泰餐厅。吃过冬阴功汤和咖喱蟹,两人到公园散步。安市一中的奇闻逸事已在前两次约会聊完,谈话必须回到自身。
  孟晖打破沉默:“来上海多久了?”
  珍妮答:“三年……”又补充道,“之前在纽约读书加工作待了三年。”
  孟晖接道:“羡慕呀,一直在大城市。我的学校在中西部大农村,开车俩小时,开不出玉米地。”
  珍妮顺势接过去:“你具体研究什么呀?”
  “宏观经济与家庭投资习惯的关系,简单点说,就是研究不同国家的老百姓把钱花在哪里。”
  孟晖讲起gdp高速增长时期日本、韩国和中国的奢侈品消费比较,以他过往的教学经验,女同学总是对这个话题反应热烈。
  珍妮很捧场,笑着追问了几句。
  说话间,经过一处长椅,长椅上一对二十出头的情侣叠在一起啃起来。
  珍妮看到,并确信孟晖也看到了,一时两人都有些尴尬,珍妮不知要不要笑。
  她突然想到,如果身旁站的是大卫,她定会翻个白眼,用英语调侃:“开个房吧!”
  珍妮看一眼孟晖,见他早已不动声色,只好决定当一位淑女,把脑中的刻薄话吞了回去。
  孟晖继续讲日本人80年代在欧洲买的香奈儿和lv现在流落在全世界的中古店里。
  珍妮听得走神,低头看到孟晖穿同一双黑色板鞋。黑色牛仔裤不长不短、刚好覆盖住鞋面,蓦地想起莎莎某次约会回来的吐槽——“我的底线是绝不能约会牛仔裤皱成一坨堆在鞋面上的人!”
  想到此处,珍妮忍不住噗嗤一笑。
  “怎么了?”孟晖问。
  “没,没事儿。”
  珍妮边走边胡思乱想,孟晖和他的裤长一样,是个刚刚好的男人,友好但不过分亲昵,乐于主导但也包容开放,一种令人安心的、老派的好。
  第四次约会,在桃江路一家小馆子吃台州菜。
  几周下来,他们的约会有条不紊,但有条不紊对于约会并不是好事,换句话讲,就是无事发生。
  奥斯汀写:「很少有人能在没有受到对方鼓励的情况下,敢于倾心相爱。」
  珍妮决定鼓励一下孟晖。
  吃完饭,珍妮主动问孟晖:“想吃冰淇淋吗?我请你。”
  孟晖笑着点头:“悉听尊便。”
  珍妮带路,七拐八拐来到家附近的茶茶冰淇淋。
  周末的晚上,店内已经坐满,他们端两碗冰淇淋,在沿街小板凳并排坐下。
  珍妮用余光看孟晖。
  作为男人,他并不难懂,倘若莎莎的理论是真的,他大概是会倾心于楚楚可怜眼神的那类男子。
  珍妮无声地呼一口气,定了定神。
  她轻咬住勺子、转过头看孟晖的眼睛,摆出一个自以为甜美的笑容。
  “黑芝麻味,很特别哦。”
  语调细柔,语速缓慢,说话间拿勺子刮了一小块冰淇淋,递到孟晖嘴边。
  她看向孟晖,眼里噙着刚刚好的笑意,少一分则冷酷,多一分则狎昵。
  演出这场迷你剧的过程,演员珍妮在脑子里重复播放里美吞下樱桃核的眼神。
  不知情观众孟晖愣了几秒,回过神来,张嘴接过去。
  “特特特别好吃。”
  他笑容的喜悦程度远超过冰淇淋的美味程度。
  珍妮有点得意,转头看向路边梧桐树。
  沉默几秒后,孟晖看着马路,声音是一贯的低沉稳妥:“我今年三十三了,会考虑比较长远的问题。”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我的父母很开明,并不常催我,是我自己想建立家庭。过去十年满世界跑,现在终于稳定下来,希望回到家,不再是空荡荡。我觉得吧,婚姻是寻找人生合伙人,两个人有共同的目标,一起把日子过好。”
  孟晖讲得真挚,珍妮不禁动容,想起自己刚才的把戏,又有点羞赧。
  “你、你、你很好。”孟晖的结巴更显出真诚,全然不像个三十几岁的大学教授。
  说完这句话,他伸手轻轻摸了摸珍妮的头。
  孟晖准确接收到她的信号,并用这一动作来表达亲昵。
  这下轮到珍妮愣住。
  她低下头,挖一大勺冰淇淋塞进嘴里。
  冰得舌头麻木。
  没有心动的感觉,但也毫无厌烦的感觉。
  珍妮找不到词汇描述这种感觉,最后落脚在——不是不可以。
  她并不讨厌孟晖,一点儿也不,她尊重他、相信他、愿意听他说话,这难道还不足够吗。假以时日,或许她可以爱上他。
  即便这不是最热烈的爱情,那又如何,人类社会几千年不就是这么下来的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成经济共同体,结婚生育养小孩,吵吵闹闹过一生。爱情不过是近代浪漫诗人的拙劣发明。况且,激情之爱就一定强过理性的结合?
  珍妮心里两个小人打起辩论。
  身旁的孟晖全然没察觉到这一层,只把珍妮的低头当作害羞的表现。他松了口气,他并不擅长追求女生,还好这次很顺利。
  珍妮头脑一团混乱,缓缓抬头,却赫然看到大卫正向她走来。
  她眨了眨眼,确定这不是幻觉。
  那人确是大卫,穿着不合天气的卫衣和运动短裤,手上提着两桶矿泉水。
  大卫看到她,稍作迟疑,没上前招呼,只是眨眨眼、咧嘴一笑,便迈开长腿往前走去。
  珍妮看着大卫的背影,很快变成一个遥远的瘦长的黑影。
  孟晖问道:“熟人?”
  珍妮支起笑容,答道:“邻居。”
  ?
  大卫经过冰淇淋店后便快步往家走去。
  拿出门禁卡正要开门,却听到一声尖细的“喵”叫。他回头一看,正是那只相熟的流浪猫。
  “麦克!”
  大卫欣喜,立即走到灌木丛旁,放下矿泉水,蹲下同小猫玩耍起来。
  小猫淡定依旧,在脚边安静地兜圈儿。
  刚才见到珍妮和那个男人有说有笑,尚来不及思考自己是什么心情,这下却发起愣来。
  这几周他约珍妮吃饭,她都没空赴约,原来如此。
  “麦克啊麦克……”大卫摸了摸小猫的背,“相亲认识的男人,就那么好么。”
  他想起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和珍妮坐在茶茶里聊天。
  珍妮扑闪着眼睛问他:“想得到幸福,有错吗。”
  大卫摇了摇头,何止是那个相亲对象,谁都比他强。于是对小猫撇撇嘴:“相亲穿的裙子还是我陪她挑的好不好。”
  “喵……”只听麦克兴奋地叫了一声,扭动圆滚滚的身体,朝另一边跑了过去。
  穿运动套装的女生蹲下来,从灌木丛里拿出小碗,又从包里拿出猫粮倒了小半碗。
  小猫俯身吃起来。
  大卫随之走过去,“原来是你在喂它。”
  女生摸了摸小猫,也报之一笑,“小橘最近都吃胖了。”
  麦克、小橘、猫猫、咪咪……流浪猫有一百个名字,聆听无数人心事,做免费咨询师,城市应当为它们颁发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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