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顾大海风尘仆仆地从民生街赶了回来,经过门房时,瞥见陈大夫的软轿已经停在了门房外,心知老夫人此时应是在七少爷处。于是他穿过前厅,绕过长廊,待小厮进去通报之后,便候在了七少爷的宅院门口,一丛观音竹旁。
  这丛青翠的竹子是七少爷十岁生辰时命他所种:“君子当如竹般坚韧,顾大海,你找人在此处种下一丛观音竹,我要日日看到它,以勉励自己!”
  少爷的院落一如往常般的安静,只时不时地有婢女进出。若不是带着些许凉意的秋风将院内的药汤气吹送了出来,谁会想到曾经挺拔如竹的院落主人如今卧在病榻上昏迷不醒。
  顾大海等得十分耐心,他晓得每回陈大夫切脉后,都会与老夫人商讨良久。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之前进去通传的小厮出来了:“海管事,老夫人让您去静心堂等着。”说罢,便引领顾大海往院落深处去。
  静心堂是七少爷的书房,自打从京城将少爷接回府,老夫人待在这儿的时辰就比在自己的院子里多。于是静心堂便被老夫人临时用来处理庶务和打理生意。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得有脚步声走近,顾大海赶忙起身,待见到老夫人后,躬身作揖。
  “租贴都送出去了?”一身锦衣的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坐在了书桌旁的椅子上。尽管面容疲惫,可声音却还中气十足。
  顾大海恭敬地往前一步禀报:“回老夫人,租贴都送出去了,街坊们都很体谅咱们,对涨租一事均无异议。”
  听完顾大海的叙述,老夫人倍感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叹了口气:“年景不好,让乡里乡亲也跟着受委屈了,到了年节时,记得给每家都备些年礼,告知他们,此次涨租后,我们顾家绝不会再为难街坊,新租十年不动。”
  老夫人素来信奉因果之说,她坚信种一份善因,得一份善果。在生意上尤为如此,她从来不允许顾家以势欺人。但凡与民生相关的营生从来都是让利为先,也向来不允许诸如赌坊等偏门生意在开原出现。
  自从孙儿顾陵川被圣上钦点为探花,入职翰林院之后,她便更加虔诚,逢年过节搭棚施粥,捐衣赠药,举家之力为孙儿,为全家积善缘。可不知怎的,随着顾氏族人在朝廷越发风光,家族生意却渐渐走了下坡路。
  起初老夫人并未在意,生意嘛,不是赚就是赔,不可能一直日进斗金。只是日子一长,事情便显得蹊跷了起来,那些十几年来,稳稳当当的固有生意,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出现纰漏。
  比如,每年冬日,顾家都会有固定数量的船只从福建、广东等地运送橘子等新鲜蔬果销往京城,年年如此,稳赚不赔。可就在川儿高中那一年,本应用艾草熏蒸防腐的鲜果却被老管事误用了硫磺,导致路程还未过半,果子便全数发霉。
  再比如,家族在开原县以南的田庄边拥有一片桑树林用于养蚕,十多年来。虽然不是家族生意的大头,却一直是固定的进项,可谁曾想,居然有工人在中元节那天拜祭因急病去世的亲人,一时疏忽导致山火,田庄桑林毁于一旦。
  诸如此类的事接二连三发生,一直到孙儿出事。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查到最后,却发现一切皆因疏疏忽而导致的意外,并没有人为插手的痕迹。就像那场马球赛,本来不该上场的川儿,临时替了被圣上突然传召的三皇子。而那匹受惊的马则是因为一只误钻进草场的野兔。
  “人选的事看得如何了?”
  虽未明说,但顾大海知道老夫人问的是给七少爷冲喜的事:“小的确实物色到了一位合适的人选。”
  老夫人下巴一抬,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顾大海朝老夫人恭敬地作了一揖,仔细禀告:“是酱园铺老板娘的外甥女,上月刚及笄,比七少爷小三岁,正是压得住七少爷的属相。”
  “她父母双亡,被她的亲姨妈也就是酱园的老板娘养在身边。”
  “这位老板娘也是个不容易的,早年丧夫,靠着一己之力。不仅将独子培养成秀才,就连外甥女也是个能识文断字的。今日我试探了几句,她姨甥二人不卑不亢,让小的心生敬畏。除了身家清白,这姑娘的样貌也是出挑的很。虽说咱是给少爷冲喜,但也得挑一位与少爷般配的女子不是?若是果真因为冲喜醒转了,小的敢保证,少爷与这姑娘站一起啊,定如那金童玉女一般!”
  “果真有你说得那么好?”老夫人听得顾大海绘声绘色地一通讲,沉重的心情因为顾大海那“醒转”二字而轻松了些许,她不禁好奇:“那么好的姑娘,求亲的人不得踏破她酱园铺的门槛?”
  “所以说有些事就是老天给安排好的,这姑娘什么都好,唯一不足的就是不会说话。若是放到普通人家,天聋地哑必是个麻烦。可若是在咱们府里,安安静静地给少爷冲喜就再适合也不过了。”
  顾大海的话切切实实地说到老夫人的心坎上。
  以顾府今时今日的地位,冲喜一事不宜声张,没有什么比娶一位身家清白,知书达理,又能安静不惹是非的女子更好的人选了。
  老夫人觉得不错,点头道:“听着是个清白本分的孩子,你既已粗略知晓她的年岁月份,那就先请神算子合一下。若是确实能压得住,再着手安排提亲之事。此事先不必声张,一切等神算子算好后,再做定夺。”
  第6章 程洛
  三日后的清晨,章韵竹挎着装有表弟干净衣衫的包袱,正要迈出家门,姨妈便叫住了她:“韵竹,把下个月的学资也给你表弟送去。”
  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荷包,里面的银钱铜板因为晃动而叮当作响。
  铺子里有多少赚头,章韵竹清楚得很,心想着姨妈应该是把铺子里的零碎也都放进去了,顿时觉得心里又沉重了些。
  她不敢再停留,朝姨妈打着手语表明自己快去快回后,便快步朝着书院方向走去。
  离书院大门不远处,有一座供人歇脚用的亭子,每回给表弟送衣物学资,都是约在这里。
  秋意渐浓,露水也重了,许是心中有事,步伐过急,待走至亭中才发现脚趾头湿漉漉的。低头一看,布鞋果不其然被露水沾湿了一块,里头的袜子不用想肯定也湿了。
  她不自觉地蜷起了脚趾头,尽量减少与潮湿接触的面积,便不愿再多放心思在此之上,眼睛望向书院大门处,焦急地等待着表弟的出现。
  不多一会儿,便看到了表弟匆匆而来。
  “表姐!”
  那声音与三日前相比松快了些许,她的心也因此略微安定,就连脚趾头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湿袜子的包裹。
  刚刚坐下,表弟便迫不及待地将他的发现一股脑儿地都说了:“程洛和我一同下场考的乡试,他曾与我提及,他自小除了个妹妹便再无其他亲人,等他中了秀才,头一件要做的,就是给这妹妹寻个好人家。”
  “我当时没太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像我们这样的家境,每个人都盼望着考取功名后,家人能跟着沾光过上好日子。”
  母亲就时常跟他念叨,让他专心读书,不要过早考虑亲事,等功成名就,这些好事会自己上门的。每次一听母亲说这些,他就不耐烦,古人都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是个读书人,怎么不知这个道理。他觉得母亲是不信任他的求知上进之心。
  “后来揭榜,他没有中,之后连着两日都没见到他。原本想着给他一些时日,男子汉大丈夫,一场考试而已,大不了东山再起。到了第三日,仍是见不着他,我便有了去他家探望的心思,才找先生要到了他的住处,他就回来了。”
  “他说从今往后他要加倍读书,不能分心。于是送妹妹去外地的亲戚家,便耽搁了几日,我见他眼睛红红,以为他只是因为兄妹情深,舍不得妹妹。如今想想,这便是一个不寻常之处。”章韵竹赞同刘野的想法,她朝着表弟比划:‘他明明就只剩妹妹一个亲人,这又是哪里来的亲戚,小的时候不曾伸出援手,现下功名也没中,怎的又愿意接收这个长大成人的妹妹了?”
  “而且,他说他更要加倍念书,可为什么又和你说如果你给了三百两,他就退出书院?”
  见表姐一阵见血地点出问题,刘野忙不迭地点头道:“正是,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的每一句话都矛盾至极。只是我想不明白,我和他是全书院两个家境最拿不出手的。若是他妹妹真的需要这三百两救急,我若拿不出钱,他怎么办?”
  表弟言下之意是,找谁敲诈,都比敲他来得多且快,正常人怎么会想着从秃子身上找虱子呢?
  然而章韵竹却想着,这个程洛只是没中秀才而已。就算妹妹真的有事,最终拿到三百两就能解决问题了吗?如果解决了,他又为什么一定要退出书院?
  “换个角度想想,这件事最坏是什么结果?”
  刘野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发现了一些不对劲,以为能和表姐顺藤摸瓜找出解铃之法,没想到解题也只是解个开头而已,看到姐姐问他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他又有些泄气,垂着头道:“最坏的结果,我赔不了钱给他,赌场也找我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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