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连几天,婆媳俩都在为七月十五这顿过节饭忙活着。先是将榆树皮剁碎,又搜寻得多半升秕大麦,半簸箕蒿草籽,连同先前的半升黑豆,掺和在一起磨出了三升榆皮杂合面,不管歪好,让一家人欣喜的是,这顿过节饭总算是有了着落。亮亮早就馋上了这顿榆皮饸饹面,头两天就高兴得直跳蹦子,见了小伙伴便兴奋地说,哦,要过节嘞,吃饸饹面嘞!
  七月十五这天中午,他娘轧的第一床饸饹刚出锅,他奶便给亮亮和莲莲各捞了一碗,还摩挲着亮亮的头说:“亲娃,今儿过节给你俩管够吃,不够跟奶奶说。”
  莲莲到底还是比亮亮懂事,看见盆里没有多少面,慢腾腾地只吃了一碗就推辞着说她吃饱了。她娘知道她没饱,又给她捞了一碗。可亮亮却不作假,蹲在门口咝喽咝喽地吃完了一碗又一碗,连住吃了四碗,还背着大人把莲莲姐舍不得自个吃让给他的小半碗也吃了。他娘看见亮亮已经打上了饱嗝,还瞅着面锅不走,便说:“憨娃哟,不是妈不给你吃,妈是怕把你吃坏了,榆皮饸饹这东西顽,不好消化的。”
  亮亮隔了一会,又到奶奶跟前旋磨着要吃,奶奶心疼不过,便把自个碗里的半碗面也背着他娘给了他。亮亮前后合共吃了五碗多饸饹,吃得直抻脖子,坐也不得,站也不得,只得靠在门前的那棵老榆树上直喘粗气。
  尽管这样,当时倒没觉出有太大的事儿,可到了夜里,亮亮渐渐觉得肚子鼓胀疼痛起来。一大早,他娘说:“亮亮快上茅房去,肚子疼,屎憋的!”
  亮亮在茅房蹲了好大一阵儿,脸憋得通红,却愣是一点儿也拉不下来,难受得直叫唤:“妈哟,我巴不下来,妈哟,憋死我啦!”
  听到亮亮在喊叫,他娘赶紧跑了出去,扳转屁股一看,只见娃的肚子胀得硬梆梆的,屁股门儿撑得老大,屎蛋儿紧紧卡在里面,他娘心头一紧,哎哟,我娃真的被绉住了。
  “亮亮别哭,妈给你掏一掏,你忍住,不怕的。”情急之中,他娘用食指朝亮亮的彀门儿里面抠了抠,觉出屎蛋儿跟石头一般坚硬,刚使劲掏出了两颗,血便流了出来,疼得亮亮“妈哟老子”直叫唤,而屁股门深处的硬屎蛋儿却纹丝不动。
  他娘把亮亮赶紧抱回到炕上,他奶一看,哎哟我的老天爷,娃这下可是绉得不轻,别哭亮娃,等奶奶给你想办法。他奶跟亮亮娘说,快寻点儿麻油来,麻油能通便。他娘提起油瓶,半天没折出几滴。没法子,只得去几家凑了不满一盅儿,他奶乖哄着说:“亮娃,你把这盅麻油喝下去,喝了就能把肚子里的硬巴巴催出来。”
  亮亮端起盅子喝了下去,但过了好长时间,依然不见效果。连住两天亮亮疼得在炕上直打滚,他爷觉得事情大了,说快到庙上请田道士去,再这么憋下去怎么得了,亮亮娘赶紧跳下炕,直奔了老君庙。
  亮亮娘来到老君庙一问,守庙人说田道士前两天已经下山化缘去了,去哪里,何时回来,都说不上。亮亮娘只得含着泪水,失望地回到了家里。没有别的辙,一家人只好一边给亮亮揉摸着小肚子,一边让亮亮使劲地努,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然而不幸的是,到了第四天正午,亮亮突然鼻子口里涌出来一股血,不一会便脸色煞白,眼一翻抽搐了几下,再也没有醒得过来。
  亮亮死了!天呢,好好的一个娃娃,咋就这么死了呢?看着紧紧地攥着的一双小手和枕边放着的那把常玩的小木枪,却千呼万唤再也叫不应的孩子,一家人的心都碎了。
  他娘拳头捶着炕沿,泣诉着:“我的亮娃哟,是妈害了你,妈要是少放点儿榆皮面,也不至于把你绉成这个样!妈只为筋道些,榆皮面掺多了,没想到害了你!我的亮娃,长这么大就吃过这么一顿饱饭,咋就这样走了呀,我的亮娃还没有活人哩!”
  他奶晕厥了几次,不住地怨怪着自己:“我的孙娃呀,是奶奶的过,奶奶要是不让你后面再吃那半碗,或许不会出这么的冷事呀!”
  他爷撑着极度虚弱的身子爬了起来,拉着小孙子的手,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说:“苦命的亮娃啊,该走的
  应是我,不应是你呀!爷爷要带着你,一起到阎王爷那里去吼冤去,老天爷对我们一家咋就这么不公平呢,老的小的都不放过!”
  巨大的悲痛彻底击碎了支撑李福成活下去的最后一线希望。当晚丑时,墙外的老榆树上传来了几声哀婉的鹚怪子的叫声;也就在这时,他爷鼓着双眼,带着死不瞑目的愤恨,离开了这个尽管一辈子都让他饱受煎熬但却总是抱着对后辈的希冀与期盼而坚韧地活到最后一刻的人世间。
  就在李福成临终咽气的这一刻,梦中的高忠义恍惚看到李福成拖着小孙子亮亮的手朝他走了过来:“忠义,我先走了,我们来生再做拜识吧。”高忠义猛地被惊醒,预感到可能是福成老拜识不行了,他跟老伴说,我明儿得到李家老庄去,看看福成哥这几天怎么样?
  高忠义一进李家老庄的村口,只见老槐树底下跪着好多人嚎哭着。高忠义走近一看,中间跪着的是福成老嫂子和明子他娘,还有莲莲。明子奶哭着对高忠义说:“他干爷,他爷昨夜里殁下的,我家亮亮昨后晌也殁了;续良重病在床,我们不敢在家里头哭,怕他受不了刺激,只能在这里哭一哭了。”
  李福成的去世,高忠义是有预感的,但亮亮好好的一个娃,怎么就突然出了这样的冷事呢?高忠义简直不敢相信,惊愕地问:“亮亮是什么病?”明子娘哭着给高家干大说了事情的经过,高忠义哀叹着扶起她们婆媳俩,说人死不能复生,不管老小都是一样;大热天的,停不住,得赶快埋了。
  庄里的人都来了,帮着料理后事:一个叔父带着四个人去打坟;派人到广聚庄给明子请假,让他回来奔丧;当天晚上,将年龄还小按习俗不能坟葬的亮亮,送至远离村庄的山水串洞里作了掩埋;卸下一块门板,权当福成老汉的棺材。
  几个人正准备到后山坡挖墓坑,刚走下硷畔,忽见来了三个人,走在前面的那个夹着个包,后面紧跟着的两个腰间别着棒子,说是白龙镇区公所来收税的,凡是打坟埋人都要缴税,一个坟头五十文,县上新下的增税令,若是不缴不得出殡。
  明子奶听了,一下瘫倒在地上,天呢,别说是五十文,就是一个铜钱儿,上哪里找去呀?明子娘跪倒在地连声央求道:“官爷啊,可怜可怜我们吧,你们看,都家破人亡了,哪还能拿得出钱来!”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想免你们找县上说去。”那收税的沉着脸冷冷地说。
  明子奶见没得商量,顿时晕厥过去,口里吐着白沫,明子见是这样,立刻过去将奶奶搂在怀里,可她抽搐了几下,两眼一翻很快断了气。
  人们极为气愤,都说迩个的穷老百姓,还有什么活路呢,非但没有活路,就是死也死不起,死不安稳啊!
  虎子奶看见这般情景,想到自己的儿子续仁肯定也是凶多吉少,冤屈得要死,拳头在地下直捣,嚎哭道:“我的老嫂子哟,天不容我们,你就这么走了,我也不活了,这世道没有穷人的路,活不下去了!”虎子奶嚎哭着突然朝墙一头撞了过去,顿时头破血流,气息奄奄,虎子娘赶忙取来一块布将婆婆的伤口扎住,不多时也没了脉息。
  明子恨死了这帮家伙,只为祈雨竟然逼死了两家的几条人命,天理公道在哪里?明子欲哭无泪,仇恨的血液浑身涌动,只恨自己手中没有一杆枪,要不非得崩了这帮坏蛋不可。
  明子爷爷和奶奶的后事办得好不凄惶,没有吹手鼓乐,没有纸幡挽幛,也没有棺木寿衣,更没有待客的饭食,只有一块门板,半张炕席,全家人的泪水,伴着山崖那边黑老鸦凄惨的哀鸣与村口那棵老槐树无言的沉默。
  晚上,长毛老汉来了,高忠义也在。长毛老汉对明子娘说:
  “我把棺材出手了,还有我那棵榆树,总共凑得了八块。”长毛老汉从怀里掏出八块大洋,递给了明子妈。
  明子妈说:“难为大叔你了,虽说我公公婆婆命薄死了,可当初答应下人家的人情我们不能不给,正好高家干爷也在这里,你就拿上酬谢人家去吧。”
  高忠义知道,福成老拜识一家现在是彻底栽倒火坑里了,老的小的殁了仨,炕上还有半条命在躺着,往后一家人的日子更是难熬啊!
  高忠义提出,让莲莲在他家待一段,好歹暂且有口菜糊汤喝。莲莲不愿意去,说我妈不会上树,我要上树捋榆树叶,给我爸爸揉搓身子,还得去井上提水。她娘说,去吧,娘能行。明子说,要不我就暂时不去广聚庄了。他娘说,去吧,你们兄妹俩都走吧,不用担心,就像你爷爷说的,厮守在家里没得盼,这火坑,能逃出一个算一个吧!
  亮亮娘想娃想得厉害,越想越觉得亮娃太可怜,掩埋后的三天头上,他娘拿了几张纸半块窝头一壶水又来到埋娃的地方,给娃送点吃喝再哭娃一场,可到了跟前却发现,坟土被挖开不见了尸体,天哪,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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