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绍英越听越烦,恨不得把耳朵塞起来,他猛地翻转身子用力拍着炕栏吼道,妈你还能不能少说几句?你说的这些理谁不清楚,可你不想想,如果全白龙镇的人,全绥州的人,全中国的人,都只想自个的事,自己家里的事,哪我们国家我们中华民族,还有前途有未来吗?人活在世上,难道除了钱财二字,就没有别的什么追求?妈你不看看,国家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儿,对外是绵羊,对内是虎狼。外国佬都把我们当成了羔羊肉,谁都想割一块,英国法国老毛子,东面叼西面占,军舰开进了广州湾,小日本占了我们的大东北,最近又在谋算着胶东半岛。
  可是我们国内呢,军阀混战,狼争虎斗,西安兵灾,尸骨成山,绥州遭下这么大的年馑,老百姓活在地狱里,火坑里,哭天叫地有谁管了?反倒捐更多,税更重,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国家要是亡了,我们就是赚下金山银山,早晚也得被帝国主义列强掠夺走,辛丑条约你知道吗?庚子赔款你知道吗?八国联军进北京火烧圆明园你知道吗?
  妈哟,好我的妈哟,你光知道自己的白龙镇广聚庄,没用的,到时候帝国主义列强打进来,中国人都成了亡国奴,北平上海广州统统都进了虎狼口,西安只是一碟菜,白龙镇广聚庄还能干什么,都是人家案板上的羔羊肉!
  绍英的这番话,怼得他娘眼泪直泡,上下嘴唇抖着哽咽道:“唉,你这娃娃呀,国家的事,政府的事,用得着你娃操心吗?天塌下来先压的是大个子,他们执掌朝政的不怕,当省长县长的不怕,咱们这些人头上不戴官帽,挣的也是明白钱,还怕它做甚?”说着说着又啜啜泣泣地哭了起来,“你真是把书瞎念了,咱家就你这么一个小子,我们是怕你有个闪失,又不是害你的?你就不扪心问问,在这个世上,再还有谁比你大你妈心疼你娃了的,你咋就连个好话歪话都听不明白呢?妈把你白养了这么大,妈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疼你,可你龟子子娃还不领妈的情,你说妈伤心不,难过不?”
  看见他娘痛苦不堪的样子,绍英又觉得自个实不该动声动气的,于是语气放和缓了许多。“妈你不要难过,我知道你不是害我,可你也得理解我们年轻人的想法才是,不能一味只讲你们的老理儿,不听我们追求向往的新理儿呀!”
  他娘抹了一把眼泪,说:“妈只知道一点老理儿,哪里知道什么新理儿,你既是晓得,那你就给妈说说你们的那些新理儿,让妈也听听你们信奉的那些新理儿,究竟在理儿不在理儿,为甚就把你们痴迷成了这个样儿,就像灌了棒打不醒的迷魂汤?”
  “妈,我们年青人的追求向往,即就是给妈你说了,你也未必能够解得开,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活法,用得着你操那么多的心吗?左一个自个,右一个自个,妈你也真是的,难道说人活在世上,除了自家吃饱穿暖,生儿育女,挣钱置业,心里再就没有别的什么追求了?”
  他娘挪了挪身子,以近乎乞求的口吻说:“绍娃看你说的,正因为我是你妈我才这么的,要是另下旁人,就是给我捧上金子银子请我操这份心我也懒得,好我的绍英儿呦,妈都快让你给急疯了,你真的给妈说,你倒究心里是怎么想的么,妈这一向心可是老在空里悬着,只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的,你有什么你就只管跟妈说,妈对着老天爷发誓,决不会把你说给妈的话说给第二个人,就连你老子他我也不会吐一个字的。”
  “妈,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好好想一想,我的耳朵里都长了茧子了,求求你了呀行不行?”绍英身子朝墙一转,任凭他娘再怎么说,他都闷声不语。
  他娘拿他毫无办法,只有掩面而泣。看着母亲这般难过,绍英于心不忍,经过好几天的反复思量,最后还是改变了对策。他不再整天闷头躺在炕上,也尽量不再和父母亲执拗较劲,该吃则吃,该睡则睡,好像思想已经转过了弯儿;而心底却并没有妥协,没有动摇,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第29章☆、祈雨
  第二十九章
  福成老汉总算被保释出来后。明子奶这几天一直在为筹措保人的钱焦急着,她知道户家兄弟长毛老汉跟周围的人熟络,于是找到了他。
  明子奶说:“他叔,我们家的情况你该晓得,除了那几垧干山地,再没别的东西出腾了,我跟莲莲她妈商量过,为了酬谢人家,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得下个狠心拿出两垧,典也行卖也行,只要能凑到十来块现洋就成。我今儿请你来,就想你人熟些,托你在周围打问一下,尽快能找到个下家来,好把保人的银钱及早打凑的给人家送去,我不能让他干大大包大揽为我家作难。”
  长毛老汉握着烟袋不停地咂巴着,焦心与凝重的面色,被那一团团烟雾遮掩得严严实实。亮亮他奶的话,让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答应么,不好;不答应么,也不好。他深知,对于庄户人家而言,除了身家性命,还有什么能比土地更为重要的呢?不错,保人固然是火烧眉毛的事,但真要把这点地就这么给典了卖了,福成哥一
  家老小,往后又靠什么过日子了呢?人常说,宁瘦一身肉,不舍半分田。土地,那可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呐,帮人典田卖地,那跟帮人卖儿卖女有什么两样!
  可是,眼下用钱要紧,若要不走这条路,又能在哪里凑得到钱呢?常听人说壮士断腕儿的故事,不断腕儿咋能保得下来命呢?再想想,福成他娘过去对自己也是有过大恩的人,当年若是没有福成家老婶娘的照顾喂养,他这个刚没了娘的娃怕是不定能活得下来的,如今福成哥吃了这个官司,紧要关头,我能站在干畔上袖着手看吗?不能,人得知恩图报,不能没有良心啊!
  长毛老汉也是个苦命的人,打小就没了娘,以后老婆又死得早,没留下一儿半女,如今老汉孤身一人,家中的全部家当,除了那两孔破窑,破窑后面的那两垧地,还有早先他为自个死后备下的那口棺材,再就是那条和他形影不离的老黑狗了。
  盘算来盘算去,长毛老汉觉得,为了能把福成哥搭救出来,即便自个再作难,这个忙也得帮,他把烟灰往鞋底子上一磕,收起了烟袋,语气沉稳地说:“福成嫂,保我哥的银子钱,你不要担心,有我呢。”没有别的辙子,他决意卖掉了他那口棺材,帮着把这笔保人的钱先给凑上。
  “啊,你说什么?”亮亮奶以为是自个耳背听差了,“他叔,你刚才说甚来着,我没听清楚?”亮亮娘愣住了,目瞪口呆的样儿。
  亮亮他奶往近挪了挪:“他叔,你说的意思我没解开,你是说我家的地你打算买下来,或是你打算怎么着?你给我交个底儿,眼下用钱是铁定了的,地想保也保不住了。”
  长毛老汉晓得,福成嫂子是个心气硬铮的女人,向来不爱沾抹谁家的,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东西,既然她已问到这一步了,要是照实说了,她肯定是过意不去的,于是说:“我是这么想的老嫂子,你们既然要变卖,那就卖给我得了,价钱好商量,时价是多少,你们就按时价划出多少地得了;不瞒你们说,我觉得你们那块地,背风向阳,风水倒是不错,我看啊,哪天我死了就埋在那里,蛮好的。眼下,我有一口棺材,独幅的松木,头些年给八块现大洋人家都不卖,我又添了两吊黄钱才买下,迩个我看么,就是急着出腾,卖个七八块还是可以的,我门前的那两棵榆树,我想一起都给出腾了,先给你们应急着,以后你们要是有了力量,想把它再赎回来,我么不是外人,好商量。”
  亮亮奶愣了一阵后朝着亮亮娘说:“我看你大叔估划的也对,咱家的地么,悬顺是保不住了,卖到你叔手里求之不得,总比卖给另下旁人心里好受些,亮亮妈你说呢?”
  亮亮娘勉强点了点头,可心里却难过得厉害。唉,地可不是别的什么呀,出腾容易再置难,这一卖怕是下辈子也难赎回来了,天哪,我咋是这么个吃狗屎受驴罪的命啊!她怕婆婆看见自己凄苦的面色不好受,于是将脸转了过去。
  亮亮他奶咬了咬牙说:“他叔,这事就这么办吧,罢了找个人写上个字约,虽说我们是户里亲近的,也不能没个凭据,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按老规矩。”
  农历七月十五就要到了,这天是鬼节,按照白龙镇的习俗,无论如何得准备顿好吃的饭食,即便是没有鲜美的羊羯子肉,也该磨些新麦面,或蒸馍馍烙饼子,或压饸饹揪面片儿,最好再宰上一只鸡,来上两个家常小炒,或者做一锅肉臊子大烩菜。然而,大灾之年的七月十五,李家老庄没一家能有这样的口福,李福成家就更不用说了。
  亮亮奶对亮亮娘说:“七月十五是个大节日,咱们好歹也得过呀,没得好饭吃,粗黑面饸饹也得吃一顿吧,都熬了半年了,也该让孩子们吃顿饱饭了,要不然看着别人家过节,还不得把咱俩娃爱疯!”
  “行呢,”亮亮妈说,“咱家干榆树皮还留着两捆,只怕是杂合面不够,上回我高家干大拿来的黑豆,我抠掐下一点儿,再折凑一点别的,能够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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